西兰公路上（五）

文/张恨水

祁家大山的碧水湖

由静宁西行，经过界石铺，就达到祁家大山脚下了。这山虽没有六盘山那样高，但是公路由下而上，也作了四五个曲折。上岭以后，仅仅是下了一个小山洼，这似乎又走上一重高原了。在这山洼里，还发现两行极长的左公柳，可知道当年用兵，也走的是这条路。不过再向前进，公路为了避免过几道河，不走会宁县，就和旧军路分开了。在祁家大山第一重岭下，深谷里面，突然有个水潭，约莫有两亩多大。远远地看那水色，绿得像绸子一样。据本地人说，以前是没有这个水潭子的，乃是民国八年，甘肃大地震，地陷下去了，陷出这样一个水潭子。因为总是绿色，人家就叫它作绿水湖。

谁都头痛的华家岭

曾经走过西兰公路的人，谈到华家岭，谁都会头痛。这原因并不在岭上出强盗一件事上，因为这岭实在太长了，长有二百四十华里。照说游山，是一件乐事，我们并不觉得讨厌的。然而旅行的人要经过两次华家岭以后，那么，字典上关于讨厌的形容词，都可以取来形容华家岭。这地方很像江南方面，没有人过问的小荒山岗子，去两旁的山谷，也不过几丈高，公路就在这不高的山岗子上。这山冈，土人叫梁子。便是土人，说到梁子，也觉荒凉的。这华家岭的梁子，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滴水，自然，没有一户人家。在梁子上望低些的地方，不是层层下去的方块庄稼地（而地里是十有七八不见青绿，因为没人耕种的缘故），便是一圈套着一圈的山梁子。向高处望，那更是山梁。山梁又永远是像懒龙似的浑圆、漫长，没有一点曲折的风景。也许偶然露出一个山尖来，在上面有个四方的碉堡，仿佛是新鲜一点。可是看到第二个碉堡，这就令人讨厌起来。因为在前一程公路上所看到的碉堡，它那四周的情形，和再看到的碉堡四周，简直没有什么改变，汽车在山梁的公路上，顺了山势，环绕着走，经过一小时，又一小时，所看到的风景，总是那样相同，就是在许多山梁里，露出左右两道方块地的山谷，山谷那一边或者有两三户人家。此外，我想不出别的新鲜文句，来描写这华家岭了。在这种情形之下，汽车夫也和旅客一样，感到疲倦，将速度开到每小时三十个埋尔（mile）。在西兰路全线，还没有修好的时候，三十个埋尔，是不能再快的速度了。可是那烦腻的风景，老是丢不开它。而在那一天，我们还大大地吃了一惊。事后回想着，虽然有趣，然而当时是汗流浃背了。

受宠若惊的一幕

由静宁出城的时候，本来还只有下午两点钟，推想是可以赶上一个站头的，所以大家毅然上路。在我们，这辆轿式车上，除了我，有刘如松总工程师、陈本端副工程师、贺西垣段工程师。行李和工友们坐的大卡车，是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那车的速度，不能像这车，在华家岭上狂跑了三小时以后，那卡车是离着很远，没有消息了。在这种山梁子上旅行，谁也不免迷路，正因为是前后风景太相同了，所以在车上坐了许久，便是那汽车夫走过华家岭八次，他也记不清到华家岭的华家岭镇，还有多少路。眼望着西边的太阳，越发地向下沉落了，时候已经是不早，望望去路，只见那重复无边的山梁子与天相接。汽车追太阳，那是追不上的，眼看太阳去地只有一丈来高了，市镇还是不知道在哪里。在这时，经过一个小小的山坡，路突然一转，却见山坡上站了一群人。这群人形状都很古怪，有的戴着高顶窄沿的帽子，有的养着一部漆黑的络腮胡子，他们远远地看着这一九三四式的米色轿车就十分注意。等我们的车子经过他们身旁以后，他们一阵风似地追了上来。那一副尬尴情形，我们早就注意到，现在他们追了上来，这事情大白，不是绿林人物是兀谁。刘总工程师料得祸事来了，立刻对汽车夫说快跑吧。贺工程师是陕西人，他所见到的西北民情比我们多，他也低声说快跑快跑! 汽车夫立刻放快了速度，向前飞奔。说时迟，已经转过了一个山嘴子；那时快，迎面一个身背步枪的短装人，高高地举着手，大叫站住站住。在前面，还有一群人拥在路边。在人丛里发现了红红绿绿的东西，不住地在风里招展，那分明是旗帜。这完了，后有追兵，前有埋伏，如何冲得过去？真冲过去，也许他们就对了汽车开枪。刘总工程师胆子最大，在江西建筑公路的时候，他就常常出入有匪区域。当时，他见那背枪的人到了车前，就索性吩咐车夫停车，他那意思说跑也无用了。我在上路以后，本也以为遭不幸并非例外，到这里，也就只好听便环境的转移。眼见车子停着，背步枪的人走近了车门边，这才看得清楚，那人手上，还举着一张名片呢。开了车门，他递进名片来，他笑说：“这是刘总工程师的车子吗？”刘答是。他又说：“我们是会宁县县长派来的。前三天，县长接了电报就知道刘总工程师要来。奉了兰州朱主席的命令，一路妥为招待。这个地方归会宁县管，可是到县城还有六十来里地。县长分不开身，特意派保安队长带了几名弟兄在这里欢迎。”我们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都转怕为喜了。既是有人欢迎，车子就开到欢迎的人面前停住。刚才看到的红绿旗帜，也错了，原来是一张长桌子，系了绿沿边的红桌围呢。大家下了车，和那欢迎的队长一阵周旋，虽然又发现了几个背枪的，我们也不在乎了。由汽车后面追来的那一大群人，也就围了这桌子半个圈子。桌子上摆着欢迎的盛筵，是八个粗瓷碟子。乃是两碟带壳的生核桃，两碟干红枣子，两碟大花生，还有两碟黑糖块。桌子下放了一只大瓦壶，桌上有四五只粗瓷杯，一盒平凉土制火柴，一盒哈德门香烟，刘总工程师是美国某大学毕业生，由金元国家回来，又当了好几年大学教授，和要人来往是不必说，什么大宴会没有尝过。然而他说出一句很幽默的话。他说这位县长欢迎出六十里路以外来，我们今天受宠若惊了。这“受宠若惊”四个字，对于我们当时那番情形，再恰当不过。大家全哈哈大笑。据那队长说，在此已经候有三天，不想今天才来到。我听说，就偷看桌上摆的碟子，怪不得浮尘铺得有一分来厚。大家喝了两杯凉茶，抽了两根哈德门，才继续前进，又走四十里，在夜幕初张的时候，到了华家岭镇。

最小的客店

华家岭这个山梁子，东西相距是二百四十里长，直到走过了三分之二的路，才有这样一个小镇市，此外，梁子上是土窑一所也没有的。所以这个镇市，虽不过二三十户人家，那真是太平洋里寻出一个救命的淡水岛来。这小市集也围了一道小小的堡墙，里面原来都是农家，自从公路经过，也就有一两家经营客店。先投到一家客店里，也倒有院子停放汽车，只是东北角总共四间小屋子，全被人占了。若要在这里寄宿，只有睡在汽车上。我们只好出去，另找客店。找了许久，对过一个住户，他们愿意容纳我们。那里就是一间屋子，房门便是大门，临着大路。屋子里是一个大土炕，大概原来是有一张小的破桌子，因为让旅客进来，腾挪出去了。现在这屋子里，除了那土炕，便是屋角堆的一些瓦罐子、瓦盆子，在这屋里，可以说见不着一寸木器，有之，就是两把锄头上安的木柄。这屋子放了三张行军床就满了，那位贺工程师，还挤到另一人家去住。这个客店之小，生平是没有经过第二处。同来的那群工友，挤在隔壁住，也是十几人一间屋子。这个地方，到平凉，正好是汽车一个大站，客店这样少，实在惶恐。据公路管理处的人说，一定要在华家岭设站和旅客招待所。我想，以后经过此地，也许便利些了。

定西县

由华家岭向西，在山梁子上，再走五十里，才下到平原。在下了平原之后，身上觉得如释重负，心里先痛快一阵儿，所遇到的第一个村镇，就是红土窑。这里约莫也有四五十户人家。因为地方是在华家岭脚下，以前常遭土匪的蹂躏，所有的人家，也就不免是破门倒户。但是由华家岭下来的人，若赶不上大站，可以在这里休息。再西三十里李家堡，二十里定西县。这个县城，地势很是扼要，东、南两方是平原，西、北两方是山岭，城就在高岭之下。当年左宗棠带兵，就驻守在此地很久。因为相距不过几里路，便是车倒〔道〕岭，乃是向兰州去的咽喉路径。以前人行大路，东穿会宁到此，由此再过榆中到兰州。现在的西兰公路，并不经过会宁、榆中两县，我查看好几种地图，都是把公路和旧大路混而为一，相差得很远了。定西县原名永定县，原来土筑的城圈，并不怎样大，在左宗棠手上，因为用兵的关系，又在旧城北门外，加筑了一道新城，比旧城还要大，本地人分叫新城、老城。县衙门和小学校，都在老城。商店转拥在新城里。不过所谓商店，那也是很萧条的门面，比南方的乡店还不如。汽车站在新城北门外，投店不必进城，城里并无客店。听说公路局将来也要在北门外设个中等站。

车倒〔道〕岭

这个岭，又是个不大平静的地方，以往是常出土匪。因为已经是到甘肃省治不远了，省当局对这件事很是注意，到现在总算很平安了。由定西西进约六七里，再又折回东退二三里，才上了这个坡，以前人行大路走骡马大车，虽弯度不必如此之大，大概也是折转来上山的，所以叫车倒〔道〕岭了。由岭脚到岭头，也是之字路，共走了四个来回。上岭以后，便又是山梁子，长约二十多里，明朝的时候，常遇春在这岭上大战元兵，死人无数。所以谈到这个地方，也是很有名的。在山梁上经过一个村子，远望有十几户人家，及至到了近处一看，完全是些秃墙，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据汽车夫告诉，这一带的土匪，比较的凶恶，因第一次抢劫，来的人少，让老百姓打发回去了。他们第二次重来，带的人不少。杀进村来，不问男女老小，全村四五十口，杀个干净，因之这一个村子便绝灭了。听了这种话，可叫人不寒而栗。好在这岭并不长，只是二三十里，渐渐地接近村落，一路也不少的镇市。其中有个大站，叫甘草店，差不多有二三百户人家，由定西到兰州去的长途汽车，照例是在这里打尖。过了甘草店，便是兰州附近的富庶之区，麦田树木，不断地可以看到，比着华家岭一带，那已是天渊之别了。

兰州东郊

我们由西安向兰州去，因为阻雨和刘总工程师视察工程的缘故，共走了九整日，听说快到兰州，精神就为之一爽。离甘草店约三十里，到猪嘴子，经过三角城一带，公路平整，村落相望，小河一道，清水滚滚冲动那磨房外的水车，很有点儿江南意思。再行十里，到马家寺河。河面很宽，乱石嵯峨，流着一线清水。两岸人家，用白杨树作篱笆，大青石堆墙，也是行一千多里路所不曾见的风景。过河五里，是阎王沟，又叫仰望沟。土山中裂开一条小缝，仅仅让车子过去。以前这里很出强盗。现在西兰公路改了由山顶上走。两道山峰，中间隔着一个深谷，是用一道长梁渡了过去。长梁下面，有太极图式的流水暗沟，在里面点灯走，由沟南门进去，北门出来，在暗洞里走二三百步，出来却是原处，工程很巧妙。这是华洋义赈会介绍下来的瑞典工程司监造的。但刘如松总工程师说，这是外国工程司错用了义赈会的政策。义赈会只在赈济，不怕多花工资。经委会是实事求是的，何必如此浪费（估计要工资两三万元），其实公路不走山头，一样可以过去的。阎王沟再西行十里，是东岗坡，远远已可看到兰州城外的皋兰山了。再行二三里，抵兰州飞机场。这里机场宽大，周围有三里之遥。机场北面，是兰州大营，营门筑着城堡，气象森严。由这里到兰州东门，约十里，公路平坦，车走如飞，看到北平式的四叠城门箭楼，人是神气飞扬了。

摘自《热闹中寂寞而行：张恨水旅行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