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雨

文/赵瑜

车子进入玛多，阳光灿烂着，突然一阵疾雨敲打玻璃。雨刷还没有将车窗洗刷干净，车子已经驶出雨区，道路干崩崩的，羊群慢悠悠地在吃草。

听得出，高原上的雨滴比平原要大，打在车窗上，像一种鼓声，清脆而有力。

高原的雨大多是太阳雨，一块云彩，只负责云彩下面的那一块地方。其他地方的人，该干活还在干活。高原很少下长时间的雨，这和高原的温度、湿度以及植物的多少有着密切的关系。而高原的雨水的多少，也影响着高原植被的生长。

大自然最为默契，风吹云彩，云朵累积，雨才会到来。雨在高原是稀有的。雨像高原上的音乐，万物都是高原的琴弦。

雨也是黄河水流来源之一，这样一想，我便想感谢刚才的那一阵雨，它们敲打着我们的窗子，难道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吗？它们想要告诉我的，应该是一句诗，比如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是的，从天上落下的雨水，一段让我个人无法抹掉的记忆，所有这些，都是黄河的组成部分，最终都会成为一段河流，从高原流到我的家乡。

我家乡的雨多集中在盛夏，大雨有时候会连续下几天。河道如果没有来得及疏通，雨水无处流淌，会将整个村庄淹没。每到这样的雨季，家家户户都要将院子的门用砖头和泥堵上，然后一盆一盆地将水泼到外面。

天气晴朗后，村庄的雨水渐渐消退。我们这些孩子成为大人们警告的对象，原来的小河河水很浅，这一场大雨，让河流水面增宽，河水的深度也增加了。游泳便有了危险。所以，大雨影响的不只是大人们对于庄稼的担忧，还有我们这些孩子的自由。

多年以后，我到了海南岛工作，这是一个漂泊感很强的地方。岛上的人和大陆的人，从生活习惯到语言均不相同。某年的夏天，一场台风带着大雨，几乎将整个城市破坏。停水停电整整五天，道路的交通灯信号全坏掉，整个城市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争。路边的大树几乎全部倒地，日常生活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挤压和影响。我第一次体会到，风雨如果超过了一定的极限，那么它们便不再是普通的自然景观，而是一种对人类的警告。

我也在湘西的一个小镇上住过多日，初夏时分，连绵的阴雨下了一周，每天天一亮，便听到雨打石板路的声音，雨打湿油纸伞的声音。然而，当地人习惯早起，在沱江边上洗衣服。那种用木槌捶打衣服的声音让人恍惚。在那样的雨季里，我总能想到沈从文、徐志摩，或者一些被雨水洗过的诗句。按照地理上的纬度，湘西也算是南方了。河里的水流丰沛，山里的绿植成荫。在那个古镇里住了很多天以后，我的感官和身体也变得湿润了，不只是表面，还有内心。我甚至习惯了在湿润的天气里吃那些香辣的食物，因为雨下得太久了，吃些辣椒，才能排出身体里的湿气。

而，现在，在高原上。我的身体干燥，需要一场大雨才能回到日常的状态里。可惜的是，雨在高原上是客人。这里的山山水水都需要一场畅快的雨，然而，这里的雨像是一阵风或者是几朵云的客人。山的这边在下雨，山的那边阳光灿烂。

在高原行走的时候，我有诸多的疑惑，比如高原上的云朵并不少，山间河边风也不少，然而，为什么雨水这么少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和人的数量太少有关。人与人组成家庭，家庭与家庭组成村庄，一旦有了村庄，那么村庄的四周必然会开垦出农田。这样，一种人类与自然循环的生活场景便完整了。人类种植粮食养活自己，也会养一些牛羊来提供热量，或是换成钱财。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人与植物之间的交流，自然会改变一个地域的生态，而这些与日常生活相关的事物累积起来，便是云彩，是阳光，是雨水的来源。

高原上最多的资源不是人，不是村庄的绿，而是荒漠，是河流两边连绵不断的群山，是隔断了日常生活的庞大的空旷。一场雨所淋湿的土地不足以生长出一棵树，大雨落在石头上，流到了河流里，这便是黄河。落到了鸟的身上，被蒸发，便成了另外的云。

在路上，一段又一段高原的雨，像是一段又一段高原的音乐。车队的领队车辆在雨中穿行的时候，会在对话机里提醒后车要放慢速度，并会播报前方道路上有没有车队，有没有羊群。

果然，在一阵大雨中，我们遇到了一群羊，车队停了下来。羊群并没有慌乱。大雨中，一群小羊钻到了母羊的肚子下面，不知是吃奶还是避雨。羊群走在路的正中间，牧羊人在后面吆喝着，但是羊群一点也不理会，它们熟悉这条路上的人和车子，它们仿佛知道，用不了多久，雨就停了。

果然，羊群还没有过去，雨便停了。

高原的雨滴比我家乡的雨滴要大一些，落在身上，有一种被石子击中的感觉，凉，疼。比起南方细密的雨，高原上的雨滴稀疏而认真。稀疏，是因为高原没有树，没有房屋，没有通信塔、高铁站和电线杆来干预它们的跌落。认真，是因为一片云覆盖到了哪里，它们便只下这一片的雨。不论是人还是牛羊，不论是车子还是飞鸟，只要逃离这一片云，雨便停下。有趣的是，它们的认真只被我发现了，但是，高原的雨确是因为天地的空旷而变得孤独。

雨水必须遇到树林，遇到庄稼，遇到成群成群的鸟儿，遇到风，遇到村庄，遇到人类的悲欢，才可以变得连绵不绝，而在高原上，雨水是另外的生命节奏，它们大于一片树林，小于一群鸟儿的鸣叫。它们是黄河的前身，是一首诗中最不容易被捕捉的那几个词语。

在高原上，每一次，伸出手接到几滴雨，我都觉得，这是一句关于河流的走向的诗。

摘自《黄河源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