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山:祁连在左,阿尔金在右
2020-12-17摘自《再敦煌》原文地址
当金山:祁连在左,阿尔金在右
文/非我
从河西走廊的末端到青海柴达木,当金山是一道门槛。
很难搞清楚当金山的身段,只知道她深陷在祁连山和阿尔金山之间。所以说,当金山只是一个隔断,像卧室跟客厅之间那堵墙。她的左边是祁连,右边是阿尔金;或者你从柴达木过来,左边就是阿尔金,右边是祁连。这两座山,都是雄性十足的山。这两座北方高原里的大山在北纬38.46度的地方首尾相连。
首尾相连处有一个垛口,垛口处人们习惯性叫当金山。
或者,当金山就只剩下一个垛口。
很多年前,站在这个垛口仰望蓝天,心潮澎湃。因为看见了高空中的飞鹰,它们器宇轩昂,神情淡定地垂视着它们翅下的土地,宏阔而宁静。那时候就在想,我什么时候能锤炼成如此神态,那肯定就得道了。那是鹰临天下的神态。当然,因为工作关系,今生不下百次穿过这个垛口,实话说并不能记住每一次,也并不是每一次都有新鲜的感觉。好比很多东西,第一次是记得的不可能忘记的,其余都是无用功,是毫无意义的叠加和重复。好在日常生活,并不是都要追寻意义。
现在看起来,当金山这座山很有意思。
它从东边而来,从黄河岸边而来,从乌鞘岭奔腾而来,穿越千里河西大走廊,气势苍茫,一路雪峰皑皑,一路山花烂漫,也一路危岩耸歭,一路黄沙浩荡。一直到阿克塞的地界,大山气势未消,岭未断,脉未绝,就被一个海拔高达三千四百多米的垛口一分为二,再西去就是青海,就是新疆,它的名字也改名换姓叫阿尔金。它们是连体的兄弟。这兄弟俩无论在甘肃还是在青海、新疆,都是体格庞大,名号惊天。
祁连山是匈奴语“天”的意思,也可以汉译为“天山”。曾经的匈奴民族对祁连山是血泪当歌,他们逐水草而居,以祁连为天然屏障,在水草丰美的洼地和草原,纵马驰骋,生儿育女。但马背上的民族并没有安生的意念,他们是狼族,狼喜欢羊。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在乌鞘岭之南对撞,两种文明的对撞没有发生化学反应,没有诞生第三种文明。
直到霍去病出现。
霍去病是匈奴的克星。
眼见着农耕文明的温柔将被狼族消解殆尽,上帝派出了使者。
对,人类在大地上恶斗,上帝在天上一直是观众,他不会厚此也不会薄彼,总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会给失衡的天平施加砝码,直到平衡。这时,霍去病就出现了。按照现在的理解,这个由小吏与公主私通而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总会背上终生骂名。但他舅舅是大将军卫青。卫青善待了这个不太招人待见的“恶果”,总算沾边“帝王将相家”,师出而有名。
战神就是战神。还在17岁的时候,霍去病就被汉武帝任命为骠姚校尉,随舅舅卫青征战匈奴。17岁,在今天还是在校中学生,还在留恋巧克力蛋糕,可那时战神已经驰骋沙场秋点兵了。首战得利。他率领百八十年轻勇士直捣虎穴,斩杀敌人两千。一战成名,勇冠全军。
从此,走廊姓汉。
因此,匈奴悲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祁连山和焉支山交割出河西走廊。
至于霍去病这个年轻的战神,完成任务后立即被上帝收编。
他就是一个神话,天之骄子。十七岁,两出定襄,功冠全军;十九岁,三征河西,开疆拓土;二十一岁,统帅三军,纵横漠北。别人需要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任务,他三五年就完成了。任务完成了,再待在人间就无益,说不定还会交割出很多爱恨情仇或者宫廷政变,二十三岁的时候,就死了。至今死因都不明不白,有的说死于疾病,也有的说被害于宫廷权力之争。司马迁的《史记》也语焉不详。
霍去病的死不是我所追问的问题。
我只想说,一个人只能活在他正确的时代!
倒是汉武帝对霍去病的死非常悲伤。不但让其陪葬茂陵,还谥封“景桓侯”,取意“并武与广地”,彰显其克敌服远、英勇作战、扩充疆土之意。他调来铁甲军,列阵沿长安一直排到茂陵东的霍去病墓。他还下令将霍去病的坟墓修成祁连山的模样,彰显霍去病力克匈奴之奇功。
活得精彩,死得光荣。
最关键的是,他为中华民族最早圈定了边界。
我想说的还是一座山。
但单单只说山是没有意义的。山的意义在于它见证了人类的风霜雨雪和爱恨情仇,但山又保持了最大的沉默。这就是山的个性,山的胸怀。对于祁连山,也完全可以参照贾平凹先生的《山本》来写一本《祁连山传》,或者用匈奴语来说叫《天山传》都行。只可惜我对祁连山的了解太肤浅,深入十分有限,仅仅从祁连山的一个垛口进进出出,而每一次的停留都过分地短暂,要么在垛口撒泡尿,要么尿也不撒,车也不下,昏昏然就穿山而过。
其实,站在垛口是很有历史意义的:
前边,是离太阳最近的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
后边,是河西走廊的尽头敦煌盆地。
左边,是从黄河岸边逶迤千里而来的祁连山。
右边,是巉石尖峭再一路向西的阿尔金山。
站在这样的垛口,产生思想是其次,苍茫之感就会油然而生。站在这个垛口就是站在了中国最伟大的地理标尺之上。这个发现并不是偶得,而是很多年来的无限感慨。我人微言轻,也不想将这种感慨幻化成震动的语感,并将这种语感传递给更多的人。我只是将这种苍茫之感私藏于心,形成我坚硬而又柔软的灵魂内核。
很多年前写一个电视剧本,我就将一个年已八十多岁的老者放置在这里,让他站在生命的后岸感受我的苍茫。在此,允许我转录那段文字:
何满江老了,他已经八十五岁了。
前不久,他送走了自己的好兄弟葛先华。
而在四十多年前,他亲手掩埋了自己的兄弟陈启仁。
在这几十年间,他也记不清已经走了多少战友、工友和亲人。
而今,他剩下的只有一把年纪、满脸皱褶和满头银发,还有被岁月钢化了的记忆。记忆,就是人的史记。他的史记就是那片高原,那片叫柴达木的西部高原。
很多年没有进过柴达木了,身体越来越不允许。
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也不多了。他决意要去一次柴达木,哪怕就站在当金山顶,看一看昆仑山、祁连山、阿尔金山,看一看那褐色的苍茫荒原,嗅一嗅那粗粝的高原风,也就觉得满足了。是的,这个要求不算太高。在孙儿们的陪伴下,他终于登上了当金山口。
在高山之巅、雪线之下,高原稀薄的空气和强劲的风,鼓胀着他的胸腔,吹乱他的白发。他眼前,是浩瀚的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白云飞渡,雪山逶迤,褐色的戈壁苍茫无垠。
一只雄鹰尖啸着从天际而来,巨大的翅影从他额头滑过。
他仰望着那只翱翔的雄鹰,久久无语。
——人生几十年的滑翔也就是一瞬之间。
我们,不是为了勋章和荣誉,唯有使命和责任。
是的,使命和责任!要说荣誉,那就是我们历练了一种精神,一种淬了火的精神,国家至上,艰苦奋斗,无私奉献!是的,个人都是无怨无悔!那不是傻,那是执着!是执着!多少的战友、兄弟都埋在了这片土地,做了瀚海的一粒砂,一抹风。我,也只是柴达木的一粒砂,也许,还是那粒最幸运的砂砾。我感恩这片土地,它历练我们的筋骨和精神,开启了我们的梦想和追求!
历经三代人,六十年——
我们用青春书写了激情,用坚韧书写了斗志,用执着书写了梦想。
柴达木、柴达木,你是一片神奇而雄性的土地,唯有男人方可征服!
这个剧本名叫《父亲的高原》。
请原谅我对雄性图腾的崇拜。我一直觉得这片高原大地,只有鹰一般的男人以鹰一般的宏阔视觉,才能匹配这片土地的冷峻、坚硬、雄浑和苍茫。唯有男人。
我也是剧中人物何满江那个群体的一分子。我当然没有他的豪迈,但我能感知一种伟大的豪迈存在。这就是在高原大地九死一生的铮铮铁骨,是将高原粗粝的风沙长进血液、长进骨骼的男人的品格。站在当金山口只能对神鹰顶礼膜拜,对雄性的力量充满敬畏。
我不习惯于用华丽的词语表达情感。我对停留在表象的抒情更是嗤之以鼻。站在当金山的垛口,人是对人本身最好的抒情。神鹰,只是一种喻体。
至于阿尔金山,这座圈养着柴达木盆地的母亲山,她有很多的故事,请允许我今后再叙说。之前最好的叙说是我的一个中篇小说,名字叫《阿尔金》,那是我至今认为写得不一般的一部小说。在那小说的大山里,我埋藏了很多秘密。有人看不见,有人故意看不见。当然这不是我想要说的话题。
我得打马下山去,当金山这个金光闪闪的名字,会留存于历史,留给天地。
神鹰盘旋的翅影,是它唯一的注解。
摘自《再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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