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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神鸟”黑颈鹤

2020-07-16摘自《中华水塔》第六章原文地址

“高原神鸟”黑颈鹤

文/陈启文

同河流相比,湖是散漫无边的。离湖边越近,风越大。眼看就要走到湖边了,忽见一团黑褐色的毛发在风中凌乱,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只黑瞎子,吓得我浑身一抖。定了定神,又听见一阵“啯、啯、啯”的叫声,这绝不是熊叫声,倒像是蝈蝈的叫声,但比蝈蝈的叫声更急促。一听这叫声我就松了一口气,我听出来了,这是黑颈鹤。黑颈鹤为大型涉禽,而涉禽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三长:嘴长,颈长,腿长。这让它们天生就能涉水而行,还能把长长的脖颈和又尖又长的喙伸进水底下去觅食。那颀长的身体有一米多长,若是把两只翅膀一下张开了,怕有两米多。这家伙头顶上裸露出一团暗红色,眼后和眼下方还有一小块白色或灰白色斑外,浑身三分之二为灰白色,但最显眼的还是那黑亮而颀长的脖颈。这是世界上唯一在高原生长、繁殖的鹤类,为中国所特有的珍稀鸟类,在别处是难得一见的,但我这十多年来多次行走青藏高原,还真是不止一次见过这高原上的精灵。眼下,这些家伙不知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竟在湖边的草丛中跳起了舞,一只黑颈鹤的独舞,是那样的欢欣和隐秘,却被一个不速之客给窥破了。黑颈鹤“啯、啯、啯”地叫了起来,它这叫声有些气急败坏,这是对入侵者发出的严厉警告,也是对它的同类发出的危险警告。它一边鸣叫,一边扑棱着翅膀一飞而起,那一鹤冲天的凌云气势,卷起一股小型龙卷风,竟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这些家伙可惹不起,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隆宝湖因它们而声名鹊起,被誉为“黑颈鹤故乡”,这还真不是徒有虚名,当那一鹤冲天,随即又见那湖沼中的草丛里又有一根根黑得发亮的脖颈像弓箭一样绷紧了,伸直了,一只接一只的黑颈鹤“嗖嗖嗖”射向天空,一双双翅膀在太阳巨大的光晕中飞向远方,而远方是在阳光下静静发光的雪山冰川。

凡有湖泊,必有河流,湖泊是河流带来的,也是河流在奔波途中的天然港湾。河流将在这儿放慢流速,那哗哗流淌之声渐渐归于静谧。一些河水为湖泊深情挽留,从此不再流走,而河流也会带走一部分不太安分的湖水。只要有河流从此流过,这个湖泊就不会干涸,而一旦没有了流经湖泊的河流,这个湖泊将沦为一潭死水,逐渐干涸枯竭,化作荒漠与沙丘,三江源已有一大半湖泊就这样干死了、渴死了。在长江源,隆宝湖算是一个幸运儿,流经这儿的是通天河的一条支流——益曲,它像一条连着母腹的脐带,一头连着隆宝湖,一头连着通天河。隆宝湖其实不是一个湖,而是五个大大小小的湖泊,但连绵一片,水域面积达一百多平方公里。阔阔地望开去,一条河流从湖沼中流过,这湖沼呈散射状态,交织成一个水网,不见惊涛骇浪,但见烟波浩渺。

这水很浅,很清,清澈得可以看见那在水下生长的水草根茎,最深处也只就一米来深吧,还没有淹过水草的腰杆。这个季节还是一年中水势旺盛的季节,若到了枯水季,这样一个浅的湖泊也将沦为漫无边际的沼泽。好在,这湖里除了河流带来的水源,还有一股股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在那裸露的草滩上形成一条条纵横迂回的溪流。这湖沼湿地的形成,不仅仅是水的塑造,一看就与气候有关。此时正值隆宝湖多雨多冰雹的夏天,再过两三个月,那逐水而生的草丛将变得一片枯黄凋敝,随后这里的一切将为冰雪覆盖,在青藏高原漫长的冰天雪地中,整个湖沼都将结成一个巨大的冰盖。一个湖泊在经历了大半年的冰冻之后,直到翌年4月份才开始融化,那也是一个长达数月的解冻过程,往往是,白天在阳光下解冻,夜里又在月光下结冰,这是三江源所有江湖共同的命运,而湖泊由于缺少江河奔涌的激情,比冰冻江河解冻更加缓慢。这年复一年的冷暖轮回和冻融交替,对湖沼地表不断侵蚀和塑造,从而在湖沼中形成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坑,又把沼地上的草滩切割成一个个沙洲、小岛和松软的草墩,这也是典型的高原湿地风貌,而隆宝湖自然保护区,实际上就是一个湖泊湿地保护区。这些在高原极地极为难得的淡水沼泽和草甸草墩,为各类涉禽候鸟提供了生生不息的栖息繁衍地。

对这一方水土,还真不能用得天独厚来形容。在这高寒缺氧、冷酷无比的世界里,一切自然生态都是极其脆弱的,却也有种类繁多的水生植物早已在这一方水土上“适者生存”。那低于尘埃的是轮藻、杉叶藻等藻类植物,草本植物就更多了,蒿草、圆囊苔草、矮金莲花、水麦冬、长花野青茅、驴蹄草、金露梅、水毛茛、西伯利亚蓼,这数不胜数的水草,只有最了解这方水土的人才能一一指认。人类不吃草,但在这里还生长着让人垂涎三尺的冬虫夏草和各种珍稀菌类,如果没有人在此守望,这隆宝湖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当我走近这个大湖时,就已走进了一副红外望远镜的镜头里,一双眼睛正高度警觉地监视着我,但我还浑然不觉。就在我扒开草丛,蹲在那儿低头看着一棵虫草时,一个阴影已经悄悄站在了我背后。但他没有惊动我,这家伙太阴险,他想要抓我偷挖虫草的现场。不过,这一次他真是看走眼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别说挖走一颗虫草,连这里的一棵小草我也不会损伤。当我站起身来时,眼前突然一黑,但这与那个一直笼罩着我的阴影无关,我蹲得太久了,一旦直起身,就眼晕发黑。但我很快就回过神来,看见了一个像棕熊一样壮实的藏族大汉,手里拿着望远镜,双手粗糙得像松树皮,头戴一顶宽檐帽,大半个脸孔笼罩在阴影里,那脸就像红土山一样红赤赤的,粗犷而凌厉,满脸都是烈日灼伤的疤痕和皱褶。他定定地盯着我,我也愣愣地盯着他,然后我们一起咧嘴大笑,就像一只熊遭遇另一只熊。

他凶巴巴地冲我说:“你一走过来,我就盯上你了!”

我笑道:“你也够阴险的啊!”

这就是我和文德江措的一次遭遇,也可以说是一次必然的遭遇,就是他不盯着我,我也会找到他,对这个隆宝湖的“鸟人”,我早已如雷贯耳,那可是凶得出了名啊,但谁要想打听这隆宝湖的情况,又非找他不可。一看他这模样,就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是原玉树市人,二十出头从玉树州师范毕业,分到邻县治多当老师。1986 年经国务院批准成立隆宝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也是青海省第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比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还要早。那时候他才二十五六岁,竟然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三番五次请求要去那荒山野地当一个看湖的“鸟人”。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这小子没毛病吧?当老师多好啊,没有风吹雪打,太阳也晒不着,再说就算你喜欢黑颈鹤,一年两三个月的寒暑假,你也可以去当当志愿者啊。他却拍着胸脯说:“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就想去隆宝湖,天天看着守着那些黑颈鹤!”那些个领导被他这样死缠硬磨,只得放行了,“江措啊,我看你上辈子就是一只黑颈鹤呢,那就放你飞吧!”

这话文德江措的妻子也说过。自从进了隆宝湖,他就没日没夜地守望着鸟儿,愣是连妻子生孩子、坐月子都顾不上了。妻子半是埋怨半开玩笑说:“你上辈子就是一只鸟,这辈子就是鸟变的,连老婆和娃娃们都扔在一边,就是放不下那隆宝湖的鸟!”对妻子的怨言他从来不会争辩,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儿女了,那黑颈鹤都一家子厮守在一起,他连黑颈鹤都不如呢!他从来没有告诉妻子,就在娃娃降生的那个晚上,他冥冥中也有心灵感应,在风雨声中听见了妻子的哭声,娃娃的哭声,这位倔强的汉子搂着望远镜哭了一场。他没想到自己还会哭,还会流泪。他也记不起自己的娃娃是何时降生的,又是怎么一天一天长大的,但他知道黑颈鹤什么时候产蛋、孵蛋,一只只小鹤何时破壳而出,那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每年开春,当隆宝湖的冰雪开始消融时,黑颈鹤就会从南方的越冬地飞来。在黑颈鹤的一生中,从出生到长大,然后便在其出生地和越冬地往复迁徙,沿途要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唐古拉山脉,那都是雄鹰也飞不过的雪上冰川,但无论路途如何艰险和漫长,它们都会飞回自己的故乡。在它们即将回归的那段日子,文德江措每天一清早就举着望远镜遥望着唐古拉山的方向,翘首期盼黑颈鹤的身影。若是哪年黑颈鹤来晚了,他就牵肠挂肚,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唉,黑颈鹤该来了啊,为啥还没来呢?”

终于,黑颈鹤回来了,说来也挺神奇,黑颈鹤回来后,这隆宝湖的冰雪仿佛融化得更快了,那枯黄的水草也开始返青了。入夏,隆宝湖进入一年最美的季节,黑颈鹤便开始在水草中追逐嬉戏。一个人在这隆宝湖待久了,不但能听懂鸟语,也与这里的一切生命心心相印。文德江措一听那“嘎——嘎——”的叫声,就知道那是雄鹤和雌鹤在互相呼唤,它们一边呼唤,一边把头颈都伸向前方,一前一后地相伴而舞,随后又展翅偎依,比翼双飞,但飞得很低,几乎是紧贴在草尖和浪花上盘旋,那低低的叫声如做梦一般呢喃。当那两翼半展的雌鸟腿脚微微弯曲、徐徐降落,在“哆、哆、哆”的鹤鸣声中,雄鸟一边发出充满激情的应和,一边飞跃到雌鸟背上交尾,这是生命交融的奇妙过程。

黑颈鹤是一种极具灵性的鸟类。在藏族人心中,黑颈鹤是“高原神鸟”,是往返于天界与人间的仙鹤天使。在英雄史诗《格萨尔》中,当王妃珠姆被敌人抓走后,三只仙鹤替她向格萨尔王报信,才让她获救。藏族人把黑颈鹤称为格萨尔达孜,意思是格萨尔王麾下高尚、纯洁的牧马官。而黑颈鹤还是“神医”,据说若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骨折了,藏族人就在黑颈鹤巢中的蛋上画上一个黑色的圆圈,那抱窝的黑颈鹤一看,误以为这蛋就要裂开了,赶紧从远处衔来一种接骨石,放在巢中,以免蛋壳裂开。藏族人偷偷将这个接骨石取走,放在骨折处,那损伤的骨头很快就会愈合了。又相传,黑颈鹤还与栖息地的老百姓互相订下过诺言,当地人保证决不猎杀黑颈鹤,黑颈鹤也保证不吃成熟的庄稼,不喝清明节的水,因为清明节的水少了,这一年就会干旱。而更神奇的是,黑颈鹤还能预测天气,它们会发出不同的鸣叫声,而藏族人一听它们的叫声,就知道天气的变化。——这些宗教、史诗、神话和民间传说,其实都是一种自然信仰。而亘古以来,人类就是靠这种自然信仰,与黑颈鹤建立起了一种高度默契、和谐相处的关系。

黑颈鹤的智商和情商在鸟类中无与伦比,它们是鸟类中最恩爱的夫妻,被誉为“忠贞的典范”,只要一对黑颈鹤结为夫妻,从此生儿育女,双飞双栖,终生再不分离,彼此用翅膀依偎着对方。当伴侣死亡,剩下的一只就会郁郁寡欢,有的甚至会殉情自杀。据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在临终前曾给他的心上人写过一首绝命诗:“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给我。”

在交尾之前,一对黑颈鹤夫妻就已未雨绸缪,为繁育爱的结晶而经营爱巢。为了回避天敌,它们都选择在四面环水的草墩上或浅滩上的水草丛中筑巢。文德江措跟我讲起它们筑巢的过程,还真是神秘而奇妙,它们会在爱巢旁边的草地上按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往复回旋,一边转圈一边用那肉红色的长喙衔起带有泥土的块根,抛到巢穴附近,像是藏族牧民用泥草掺杂围起来的院墙。它们还会以巢穴为半径划分出一定势力范围,这是它们的繁殖领地,当雌鹤抱窝时,雄鹤就会不停地巡视自己的领地,驱赶天敌,撵走同类,连自己未成年的孩子也不能进入。如果感觉安全,雄鹤就会围着自己的领地团团起舞,这是让抱窝的雌鹤放心,也是让它开心。在孵化过程中,那抱窝的黑颈鹤还会观测风向,对鸟蛋的位置进行调整和翻动,一般是两枚鸟蛋顺着风向相互平行。它们在抱窝时也会不断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将头部迎着风向。这还真是无微不至的考虑,一旦遇到天敌袭击,或有别的突发情况,这正在抱窝的黑颈鹤就必须赶紧撤离,这样就能从被动到主动,以攻为守对付天敌,而那巢中顺着风向相互平行摆放的鸟蛋,就是为了不被大风吹落而“鸡飞蛋打”。

黑颈鹤的孵化期有一个来月,在孵化之初主要由雌鹤抱窝,雄鹤除了守护领地和觅食,每天也会替换长时间抱窝的雌鹤,让它也能稍微休息一下。到了孵化中期后,无论是雄鹤还是雌鹤都会长时间抱窝,当小黑颈鹤终于破壳而出,夫妻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雏鸟。而守护着这一切的,不仅是黑颈鹤夫妻,还有人类。从黑颈鹤下蛋开始,一直到小黑颈鹤钻出蛋壳,羽翼渐丰,跃跃欲试展翅欲飞,这几个月也是文德江措一年当中最忙的时节,他几乎也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这些繁殖期的鸟儿身边。还在湖水刚开始解冻时,他就穿上皮裤,蹚着寒冷刺骨的流凌和碎冰,在湖沼里巡查。为了绕开那些暗流、深水坑,还要拿着一人多高的铁锹在前面探路,那碎冰碴子像玻璃碎片一样锋利,在他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伤口,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划伤的,连一点感觉也没有,那手脚都冻僵了、麻木了。到了晚上,还必须盯得更紧。

他说起自己刚到这儿时,正赶上了黑颈鹤下蛋的季节。白天,他看见黑颈鹤在哪个巢里下了蛋,可第二天过来一看,那一窝一窝的鸟蛋就不翼而飞了。这蛋要么是被野狗、狼和狐狸给偷吃了,要么是被人给一窝端了。为了守护这些鸟蛋,他和同事们从早到晚沿岸巡查,绕湖一圈就要走上百里路,一个月就要走烂一双胶靴。夜里,他们就在湖中间稍干一些的地方搭了个白色帐篷,看上去还特别显眼,他们就是要以这样显眼的方式,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们看到,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这儿有人守护着呢!这段时间,正值汛期,有时候值守了一整夜,在清晨时刚刚打个盹儿,一睁眼就发现帐篷已泡在水坑里,早期的那些牧民们看见了他们那狼狈的样子,还开玩笑叫他们青蛙,“呱呱呱”地冲着他们发出青蛙的叫声。

水漫帐篷还不算什么,最难熬的还是漫长难熬的守望,那可比黑颈鹤抱窝还要难熬,他拿着枪,时不时举起望远镜,一天到晚盯着,时间一长颈椎越来越僵硬,慢慢就有了压迫性偏头痛,最厉害的时候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他能忍受痛苦,但这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也不是个事儿,看久了眼睛发花。他便按照隆宝湖的宽度进行测算,一个人如果要进入隆宝湖,再从隆宝湖走出来,这一进一出最少也得半个小时,这是他用脚步反复量过的。他根据这个实测结果设定了闹钟,每半个钟头把他闹醒一次,闹钟一响,他就举起红外线的高倍军用望远镜观察四周的可疑身影,一旦发现有捕鸟摸蛋的人,那就是荞麦地里抓乌龟——十拿九稳。

摘自《中华水塔》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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