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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阿尼玛卿朝圣

2020-06-12摘自《中华水塔》第三章原文地址

向阿尼玛卿朝圣

文/陈启文

穿越共和盆地,翻过河卡山,感觉终于穿过了那沙尘暴统治的世界,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对于来自内地的人而言,河卡山是翻过日月山、进入青藏高原后的第一座高峰,也是我们从共和盆地奔赴阿尼玛卿必须翻过的又一道坎。

河卡山,汉族史籍称为汉哭山。其实,无论河卡还是汉哭,均为一个古老的蒙古语单词译音——杭盖,一个有着蓝天、白云、草原、河流、山和树林的世界。对于“汉哭”之名,还有另一种解读,据葛剑雄教授推考 :“大概是由于汉人到了这里都会因高山反应而难以坚持,往往会绝望地哭泣,所以吐谷浑人才如此称呼此山。”如是观之,汉哭之名就被理解为吐谷浑对于唐人颇为轻蔑甚至带有侮辱性的地理命名了。葛剑雄先生作为一位严谨的历史地理学者,这一推考显然有望文生义之嫌。不过,到了这样的海拔高度,从低海拔来的人,大多有剧烈的高原反应,这也是大唐远征军用生命体验过的。

看那山脚下,便是草原第一镇——河卡镇,这是一个没有定语的草原第一镇,它显然没有青藏高原第一镇沱沱河镇那样坦然和自信,你不知道这是青藏高原的草原第一镇,还是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或兴海县的草原第一镇。但从我们一路走过的这条路来看,这还真是当之无愧的草原第一镇。此前,我们穿过的切吉滩素称切吉草原,塔拉滩素称塔拉滩草原,然而到了河卡山,才终于看到了草原的模样。

翻越河卡山垭口,我们便与青康公路——国道 214 线暂时分道扬镳,走上了一条通往阿尼玛卿雪山的路。岁月长河,从来难解难分,这是一方岁月幽深的土地,先秦时代为戎羌之地,到西晋永嘉年间,原居辽东鲜卑族吐谷浑西迁,便在大河坝建立了一个少数民族政权。这里也是唐蕃古道的必经之地,文成公主入藏时正处于大唐、吐谷浑、吐蕃三方睦邻友好的岁月。此前吐谷浑已归附唐朝,在唐蕃和亲之前,吐谷浑王诺曷钵已捷足先登,迎娶了大唐弘化公主。文成公主经大非川至那录驿(今兴海县大河坝一带),吐谷浑为迎接文成公主一行已提前筑起了行馆。当文成公主翻过河卡山,吐谷浑王、弘化公主及王室贵族成员在那录驿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文成公主一行大约在此逗留了一月之久。文成公主的行馆,又称“公主佛堂”,随着岁月流逝,一座公主佛堂早已深深地埋藏在了大河坝的泥土之中 ;但也有迹可循,在大河坝东部有一条黄清河,为黄河一级支流,今世考古学者于黄清河畔的龙曲沟发现了一座古城遗址——哇滩古城,经发掘后发现了一座寺院遗址,还出土了大量的砖脊构件,那兽面纹瓦当与初唐时期的瓦当极其相似,另还发掘出有残存的佛像。据此推断,哇滩古城很可能就是当年的那录驿,文成公主的行馆,当年很可能就建于哇滩古城中。

追溯历史上的哇滩古城,是为了看清今天的大河坝,这样才能探悉一条岁月长河的历史变迁。而我到大河坝,其实就是冲着树木来的。在来之前我就拜读过马鹤天先生于 1947 年所撰之《甘青藏边区考察记》。马先生早年留学日本,曾任甘肃教育厅厅长、甘肃学院(今兰州大学前身)院长,据其考察“日月山至此,始见树木”。那是 20 世纪 40 年代,大河坝两岸杂木丛生,并有松柏。又据《丹噶尔厅志》记载,唐公主佛堂,此地距丹邑境内西北嘈嘛托亥地方,有柏林古寺旧址,相传古时“翠柏参天匝地”。我在大河坝向当地老牧人打听,他们说,大河坝在 50 年代还有大片松柏树,那都是生长了千百年的松柏,却在 20世纪 50 年代末被砍光了、烧光了。我一听就明白了,大河坝的命运和整个中国的命运一样,在那场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中,很多原始森林都化为了土高炉中的烈火与青烟。

岁月,人类的岁月,一直在无情地篡改一条岁月长河的面貌,到处都是崩塌或滑坡的山体和泥石流撕裂的沟壑,在这河谷里,还有多少被泥石流埋葬、被黄河席卷而去的生命啊。设若这大峡谷两岸还是一派“翠柏参天匝地”的景象,那根深叶茂的树林再覆盖一层茂密的草甸和灌木丛,黄河又怎么会沦为这泥浆翻涌的模样?眼下,我们看见的这条黄河,还是文成公主看见的那条黄河吗?面对我们的母亲河,我总是一再追问,如果文成公主再次从这儿走过,她也许会在茫然中迷失方向。

走到大河坝,已进入三江源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一条黄河流到这里,已蕴积了巨大的能量。从玛沁县拉加镇上游峡谷——玛尔挡至兴海县与同德县交界处的班多峡,由流水和风蚀切割形成了黄河流域最长、最深的一道 V 字形峡谷段,独特的高原气候加上神奇的自然景观,让人提前感受到了一条绝美的、水深流急的黄河。如果不是溯水而上,而是顺水而下,兴许能更强烈地感受到一条长河难以遏制的冲动。而人类也早已按捺不住冲动了,正蓄势待发。对于人类而言,这幽深的大峡谷几乎皆被列入了国家水电资源开发基地,在黄河一级支流曲什安河、大坝河流域内已开发或列入规划的有十九座梯级电站。此外,在这峡谷两岸绵延千里的崇山峻岭之间还蕴藏着二十余种金属、非金属矿产资源,其潜在价值高达三百亿元。设想一下,如果这一切被人类得以尽情开发,这绝美的、生态又极其脆弱的黄河源区又将变成怎样一副面目?

我们在一道 V 字形的大峡谷里穿行了三天两夜,经海南藏族自治州兴海县、同德县,抵达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城大武镇。

大武,藏语,这名字有意思,意为丢失马匹的地方。

出门早看天,若天公作美,在大武一眼就能望见阿尼玛卿那刺破天幕的冰峰,然而推开门一看,哗——!一场大雾裹挟着阿尼玛卿雪山的寒气扑了过来,顷刻间我已满头雾水,浑身凉了半截。我忽然理解了大武的真谛,在这丢失马匹的地方,我一下把自己丢失了。

从自然地理看,大武已是阿尼玛卿雪山北麓,实际上我们已抵达了阿尼玛卿,但我们要去的是“神秘的阿尼玛卿”。一场大雾可以把一切都变成奇迹,那位昨夜就已约好的司机开着一辆牛头车,像腾云驾雾的神一样降临在我们面前。这小伙子叫尕桑多杰,是果洛州三江源办公室特意给我们派来的一位司机,他才二十四五岁,他生怕我们小瞧了他,一见面就郑重声明,他可不小啦,已是俩孩子的爹了。

驾——!小伙子响亮地打了一声呼哨,还猛地甩了一下头发,就像一匹骏马抖擞了一下鬃毛。我一下被他给逗乐了。他好像不是开车呢,好像是驾驭一匹烈马呢。藏族汉子这种与我们迥然不同的浪漫气质,这种天真而又开朗的天性,让我感觉这弥天大雾都开朗了许多。

雾气并未消逝,却在渐渐退远,仿佛将要笼罩另一个世界。

一路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一辆车,一辆牛头车恍若穿越荒原迷雾的独行侠,在它自己射出的灯光里飞奔。在这浓雾深锁的黎明,青藏高原仿佛还处于旷古的沉寂中,这特别适合时空中的一些秘密交流,一条河流从山谷中传来的声音正在被寂静放大,反复地回荡与涌现。那是黄河一级支流格曲,藏语意为颈脖子河。我觉得藏族人对河流的命名特别形象又格外传神,颈脖子,这河流还真像颈脖子,这颈脖子一旦给卡住了,那可是致命的。

这条路兴许就是大唐远征军当年走过的,如今那空虚之地虽不是无人区,却也地广人稀,而唐军当年“北望积石山”就是阿尼玛卿雪山。而此时,一场大雾混淆了天地间的界限,那“神秘的阿尼玛卿”还不知在哪里。

尕桑多杰一边摆弄着方向盘,一边冲我说 :“只要看见了太阳,就能看见雪山!”

乍一听又觉得特神奇,阿尼玛卿竟然是这样一个两极之间的存在。太阳与雪山,冰火两重天,谁说水火不容啊,大自然中的冰与火往往能神奇地合二为一。

尕桑多杰把一辆牛头车开得充满了牛劲和激情,就在我们享受着速度的快感时,小伙子猛地一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飞旋而下,一下就把我们晕头晕脑地推进了漫无边际的玛沁大草原。这草原上也有一条沙石路,一路沿着蜿蜒曲折的河谷向着阿尼玛卿雪山延伸,那是我一路仰望的方向。远眺那山巅上依稀可见的冰冷光亮,我才发现天渐渐亮了,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清晨的阳光正是最有光彩的时刻,那“神秘的阿尼玛卿”在这一刻清晰了一阵,一座冰峰终于像神一样露出了面目。然而,我知道,在这高原上,你在太阳升起时看见一座山,往往要走到太阳落山时才抵达那山脚下,望山跑死马啊!

一切仿佛都在漫长与短暂之间发生。阳光从阿尼玛卿山巅照射下来,清晰得可以看见一束束扇形的光线,一根根草棵都被阳光照得透亮,一眼望开去,整个草原上都泛着一片鲜亮的青绿色。那最鲜亮的还是草原上的花朵,格桑花、马兰花、雪莲花、金女花、狼毒花……无论鲜花与毒草,它们都必须抓紧时间,在青藏高原这短暂的花季一展姿色。那细微的、透明的露珠,每一滴都是有姿色的。

一座山在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升起,天际是苍黄色的,远山是青灰色的。从这里看过去,一座山还很平淡,却又显得特别宽阔,又兴许是因为宽阔,方显平淡。一切生命连同草木皆逐水而生,而草原其实是河山之间的漫长过渡。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每年农历六七月份,正是玛沁大草原一年最美的季节。对于我等外人,草原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而藏族牧人则为草原划分出了一个清晰的边际。他们把山坡上的草场叫草山,把河滩溪边的草场叫草滩,把围栏之内的草场叫牧场,而牧场又有夏牧场和冬牧场之分。在这一年只有冬夏两季的高原上,牧民和他们放牧的牛羊就在两个季节中转场。至于山顶上,那已是不为人知的藏秘天宇,也是神秘而荒凉的雪山秘境,牧人一般不会把牛羊赶到海拔 5000 米以上的山顶,那儿已是寸草不生的生命禁区。草山上那丝丝缕缕的流泉,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大山分泌出的乳汁,而草滩上则是婉转流淌的清溪。这草原上的水多以基岩裂隙水或以沼泽和泉水的形式溢出地表,从而形成了众多的支流水系。阳光照亮了粼粼波光之下的鹅卵石,像长颈鹿光滑的皮毛一样斑斓多彩。这草原的秘密、流水的秘密,就在于阿尼玛卿山巅上的积雪和冰川,那冰雪融水以比河流更温柔的方式滋润着辽阔的大草原,每一滴水都是藏族人心中的神泉圣水。

尕桑多杰小时候也在这草原上赶过羊,放过牛。他忽而指着一片草滩,让我们猜猜那白花花的羊群有多少只,忽而又指着一片草山,让我们猜猜那黑黝黝的牦牛有多少头。而我们的每一次猜测都是错误的。对那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的牲口,只有那些牧人心里才有数。他们在弯弯曲曲的河流或溪涧边搭起了三三两两的帐篷,用牛粪饼圈起一道道围墙,从帐篷里飘起的炊烟散发出牛羊粪燃烧的温暖气味。

我们在草原转悠了一圈,那“神秘的阿尼玛卿”刚刚偶尔露峥嵘,旋即又是云遮雾绕了,一条路紧贴着河谷边的山崖越走越窄了。深谷为陵,高岸为谷,多年来奔波于江湖,我发现了河山或江山之间的一个秘密,一旦有河流出现,无论多么崇高的山,都会自然而然地向着江河深深地弯下腰,一条路也是朝着河谷倾斜的。尕桑多杰一直歪着身子开车,我也歪着身子坐着,看上去,整个世界都是倾斜的。小伙子说,这条路原先是一条牦牛路,当牧民转场时,那些家当全靠牦牛驮着,就这样歪歪斜斜地紧贴着崖壁走过,稍有闪失就掉到那河谷里去了。后来,这条路修成了沙石路,这路不经走,走了不久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了。我看见那坑洼里还有一摊摊浑浊的积水和烂泥,不知是雨水还是渗水,在这狭窄的山道上,这些水凼凼你想绕开也绕不开。当一辆车喘着粗气、连连打晃地从那水凼中碾过,那飞溅而起的积水充满了爆发力,如暴风雨一般泼啦泼啦打在车上。

在这一阵一阵飞溅而起的泥水浆浆中,偶尔会看见朝圣者一起一伏的身影。

阿尼玛卿是藏族人心中的一座神山,这也确定了一条路的走向,我们走的这条路,也是一条朝圣之路,那些朝圣的藏族人在这遥远的路途一路长头叩拜,匍匐而行。那执着而虔诚的信仰,让他们放弃了直立行走的方式,而选择了一种同大地平行的方式。只要前方有朝圣者的身影出现,尕桑多杰就会下意识地放慢车速,那一脸的笑容已换作一脸的庄严与静穆。

我总是茫然地看着那些一路磕着等身长头的信徒,当我们的车从他们身边开过时,我更清楚地看见了他们,这些朝圣者大都是带着一家老小上路的。在一个拐弯处我看见了一家四口,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儿一女,儿女皆是少年,这兄妹俩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红褐色的脸蛋是高原的胎记,额头上的青紫是叩拜的印痕,但那少年的眼珠子就像他们颈脖子上挂着的黑玛瑙珠子一样又黑又亮。他们就像从泥淖中挣扎出来的,从头到脚都沾着一身烂泥,那烂泥还在不断往下掉。磕长头,是藏传佛教修持的一种方法,也是信徒为实现信仰、祈福避灾而进行的虔诚祈祷方式。在踏上朝圣之路前,他们往往要变卖家当,只带上帐篷、衣被、餐具等简单的生活用具。我等外人,难免会为他们接下来的生计而发愁,而对于这些心有神灵的朝圣者,一切无足轻重,没有比朝圣更大的事。这不可思议的苦旅也只有信仰的力量不断加持,信仰不但可以超越财富,还可以超越生死。

每次叩拜之前,那中年汉子先保持立正的姿势,当他挺起身子你才吃惊地发现他有多么高大,这是青藏高原上一种傲岸而挺立的存在,哪怕一身泥泞,他看上去也像一尊光芒闪烁的青铜像。那闪烁的不是阳光,仿佛是从生命深处焕发出的一种灵光。他一边默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一边双手合十,触额,触口,触胸。这是一种加持,即藏传佛教密宗中的三密加持,旨在使身、口、意“三业”清净,并与佛之身、口、意三密默契相应,然后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慢慢俯身扑向大地,将额头闷闷地叩在地上,那扑满灰尘的躯体与大地依偎在一起,浑然一体。不经意间,你还以为是一个个起伏的沙丘。他的妻子、儿女紧随其后,每匍匐一次,他们皆以手指画地为痕,起身后前行到记号处再行礼如仪,如此周而复始。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切皆进行得十分缓慢,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缓慢了。这时候我的脑子也转得很慢。我甚至暗自庆幸,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让你来慢慢感受万物的宁静和时间的缓慢,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中进行。

我一直觉得这些朝圣者就是我们的引路者,无论你置身于青藏高原的哪个角落,你只要跟随这些朝圣者前行,就不会迷失自己。转眼间,我们的车就将他们抛在身后,然而,在我们的前方又将出现同样的一幕,而在他们停留的地方,必有经幡和风马旗出现。

摘自《中华水塔》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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