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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二)

2023-12-14原文地址

下篇(二)

文/王小忠

胡林生家来了好几个人,都不认识,但都是家乡的兄弟。胡林生见我起来,便给我取来毛巾和香皂,指着门口的大缸说,水在缸里,先洗脸,再吃饭。

大缸里的水是热的,他们出门干活时将水接满,一天暴晒,缸里的水总是热乎乎的。洗脸也是两抹布的事情,洗完后,水倒在门外的花园里。门外没有行人,只有火辣辣的太阳。这样的天气出门真是受罪,然而眼下是摘枸杞的季节,容不得舒舒服服地待在家。

司机吃完早饭后就去周边溜达了,早饭是白面饼子、荷包蛋、咸菜、甜醅子,还有昨晚带回来的肉。茶是清茶,我喝茶向来不喜欢放糖,而胡林生媳妇偏偏要加糖,并且加了很多,说天太热,白糖泻火。胡林生在隔壁房间忙他的事情,因为村里人来了,我不好意思跑过去打扰。

胡林生媳妇说,怎么也想不到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昨天都没敢和你搭话。又说,今天你们就待在家里,好好谝一天,这么多年没见啦。

我说,还想着去帮你们干活呢。

胡林生媳妇“扑哧”笑出声来,说,那活不是你干的,会晒出油来的。

我也笑着说,体验一下嘛,我摘的枸杞我回去的时候带走。

胡林生媳妇笑着说,哪能委屈你这个“大干部”?这么远跑来,还要自己摘枸杞。现在都摘三茬了,三茬枸杞和头茬相比,价钱都不一样,怎么能让你带三茬的回去呢?

我说,都是同一片地、同一棵树上的枸杞,怎么会不一样呢?

胡林生媳妇哈哈大笑说,龙生九子,各不一样呀。头茬价钱高,自然有高的道理,每年我们都会留点自己吃。你跑这么远的路来了,带三茬的枸杞回去,不怕人笑话吗?

黑枸杞呢?我问。

哎呀,黑枸杞到处都是,谁稀罕呢?胡林生媳妇说,让他给你慢慢说,今天就不出门了,太热了,你受不了,我们已经习惯了。

我说,他们在干吗呀?这么长时间。

胡林生媳妇说,对账呢。

对账?我说,他当老板了?

胡林生媳妇笑着说,他要是老板就好了,我就成老板娘了。都是村里的事情,忙得很,除了对账还要学习,手机看得眼睛都快麻了,而且还要去县里学习。

我听得一头雾水。她见我不说话,便又说,他是村委会主任,精准扶贫的钱打到卡上,人家要来对账,还有每天放水的钱,要挨个收回来,事情多得很。

当村干部了。我说,这不是好事情嘛,都拿工资了。

胡林生媳妇说,好啥呢?当这个主任他少干了许多活儿。多种些地,那点收入早就回来了。

村里总要有人为大家服务的,他可是读过书的人。我说,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胡林生媳妇笑着说,我没读过书,他读过书,家里尕大的活儿都看不见,沙发我收拾整齐了,不一会儿就被他弄乱了,一回来就像被猪拱了一样。

乱说啥呢?胡林生进来了。他一进来就拿起一个大饼子,狼吞虎咽地边吃边说,好好干活就对了,说这说那,不当主任行吗?村里那么多事情谁操心?

胡林生媳妇说,你就是野驴操着战马的心,许多人梦里都想当主任,你就是守住不放。

我说,好着呢,这边真比家乡好。

胡林生说,这贼婆娘就知道抱怨人,沙发就是给人坐的,你收拾好如果我不坐,客客气气的,那就成客人了,一旦成客人,家就是歇马的店,那样好吗?

胡林生媳妇说,赶紧吃吧,吃什么都堵不住你的嘴,就你们读过书的能说。

我们都笑了起来。现在看来,我最初的担忧纯属多余了。不过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那年他回家乡的时候说起过家里的变故,那时候的他满带悲伤和失落,甚至绝望。然而绝望并不能抵制生活的继续,当然完全靠希望也不能支撑起日子,命运将我们带到不同的地域,带到不同的环境,靠的是自己的信心和努力。活下去,并且活得要比别人更好,同样需要自己坚定的信念和勇气。

吃完早饭后,胡林生媳妇就出门了,我和胡林生待在家里。实际上我也是坐不住的,可他不让我出门,说等到天气凉下来了再带我出去走走。

胡林生拿着电话去了门外,一会儿就有人来了。来人我是认识的,他提着两箱啤酒,看见我就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来。

哎呀,是老兄弟来了。那种惊讶转瞬即逝,之后便是发烟、开酒。

我太熟悉他了,但我不知道他就是胡林生的亲戚,说话间才理顺过来,原来他是胡林生媳妇堂舅的儿子。他叫党平安,家在老家邻村十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子,比我们小好几岁。记忆中,我们初中毕业时,他刚好上初中。

关于党平安我是十分清楚的,也是因为那些年他的生活充满了传奇,充满了浪漫,而结局却又是那么地不尽如人意。大家除了叹息便是一片指责了。他移民到这里,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逃避吧。总之,一切已经过去了,一切从头开始,生活是不会欺骗人的。

大概十年前,村里的年轻人都云集到玛曲草原修房子,党平安就是其中一个。玛曲草原一望无际,草场承包到个人后,许多牧民就在各自的草场定居,定居之后,除了帐房外,还需要修建简易的牛粪房子。房子是由草皮垒起来的,上面搭上椽子或钢架,最上面苫盖油毛毡和油布。房子是用来放牛粪和杂物的,冬暖夏凉,也可以住人。党平安在玛曲修房子时因为能说会道,人灵活,赢得了许多牧民的喜欢和信任。一年之后,党平安和草原上的牧民一样,也定居了下来。党平安家庭并不好,兄弟多,姊妹众,能在草原上成家立业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党平安入赘的那家很殷实,牛羊多,姑娘老实善良,然而党平安的想法并不是长久的安居乐业。两年后的某一天,他离开草原,丢下了孩子、媳妇和老人,不但如此,他还卷走了家里的珊瑚珠宝,顺便卖了十几只牛羊。他离开草原,可谓腰缠万贯,脱离了家的羁绊,彻底自由了。他在青海、四川等地吃喝玩乐好几个月,最后又回到了家乡。

我也是听说,因为那时候我在距离家乡很远的一个小镇上当老师,对家乡的人与事只是听说,许多细节也只是捕风捉影,具体情况谁也不清楚。玛曲草原有他的家,有孩子,有牧场,有牛羊,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的离开似乎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大的影响,而当他坐吃山空之后,又想起草原上的家。几经周折,有人做起了和事佬,人家愿意原谅他了,还说年轻人哪有不做错事的,回来了依然是一家人。于是党平安回到了草原,这一回好几年就不见了影子。再几年之后,他出现在家乡的大街上,已经成了残疾人,据说是腿被人打断了,而整个事件的具体经过没人知道,结果却在眼前。

我想不到会在瓜州县沙河乡临河村遇到他。他乡遇故人,终究不是坏事,然而我内心深处却多出了些许不情愿。胡林生并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细微变化。他似乎很高兴,谈天说地,声音大到几乎能掀翻房子。党平安兄弟长,兄弟短,说得也是不亦乐乎,口边的唾沫四处飞溅。

——喝!不醉不归。

——喝!醉了就舒坦了。

——喝!人活一世影无踪,草芽儿死了重扎根。

——喝!一心一意地喝,喝到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谷丰登,六六大顺,七个雀儿飞,八个马儿跑。

既不愿意,又不得不拿起杯子,这是面子问题。家乡人太好面子了,不管里子有多烂,面子一定要光鲜。几杯下肚,我忽地记起昨天打了疫苗,糟糕了。放下杯子,我说,真不能喝,差点忘记了,打了疫苗不能喝酒。

党平安果然不高兴了,他说,看不起人呀?

果然伤了人家面子,我只好拿出医院的发票让他看。

胡林生说,别喝了,兄弟们说说话挺好。我是不能喝酒的,你知道,所以叫他来陪你。

党平安说,你们的命珍贵,我们的命贱,我们不怕。

我心里很不痛快,想回应几句,又觉得不合适,便笑着说,别见怪,要住十天半月的,一周之后兄弟俩好好喝一场。

党平安自斟自饮,自言自语而又用语言伤人。胡林生赔笑着,我自然也不会去和他理论。不到两个小时,党平安便将自己灌醉了,他的醉态可恨、可怜,眼泪、鼻涕不分家,裤子都提不起来。

党平安的小卖铺不大,收拾得倒也整齐,糖、茶、烟、酒等百货样样都有。正房在小卖铺背后,院子里堆积着各种货箱,房屋里只贴了瓷砖,没有家具。我和胡林生将他抬到小卖铺的炕上,给他盖了一条毯子就出来了。

胡林生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也许他自己觉得叫党平安过来是个天大的错误吧。这么多年未曾见面的兄弟,何须要别人来陪呢!我们之间难道真的无话可说了?

我和胡林生没有回家,我们沿村子北边的一条路漫步。胡林生不说话,低着头,脚踢着沙砾,几十年前的胡林生就是这个样子。我心里很沉闷,一时间也找不到话题。村子尽头处就剩黄沙了,水槽里空空的,槽边歪歪斜斜地生长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草,那些草看上去有点枯败,但枝叶摸上去却十分坚硬。胡林生坐在水槽边的沙地上,兀自叹息了一声。

母亲就在前边不远处。胡林生茫然远望,突然说了一句。

我点了一支烟给他递了过去,他猛吸了一口,接着又说,她老人家生前不会想到连一口棺材都没有。

我说,别难过了,人终会有离开的一天,我母亲去年也走了。

胡林生叹了一声,然后又很茫然地看着我,说我们回吧。

我说,要不去看看母亲吧!

胡林生说,今天不去了,改天吧。

回来的路上,胡林生说起他母亲离开的那段日子。他说村子虽然是由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组建起来的,大家不同时间来到这里,目的却是相同的,都是为过上好日子。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都各怀私心,然而在大事情上却万众一心,从来没有马虎过。他还和家乡的人们做了对比,人心都是肉长的,来这里后,才知道家乡人的心硬如坚石。胡林生似有所指,我听着也觉得不舒服,因为他那老院子的事情,我、胡林生、我二弟,我们之间有了说不清的纠葛。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可我们从来就没有将此事说明白过。我说几句试探胡林生的话,然而他并不接话。或许是胡林生给了我迂回的余地,以免伤了脸面,破了情感。

胡林生转移话题说起了党平安的事情,他说党平安实在可怜,但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千不该万不该偷东西走人,那也是他的家呀。事已如此,他不移民到这里怕是外面已无立锥之地了。到这里来,也是单身。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虽说离开家乡千里之遥,事实上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抬头低眉间,哪个不是家乡人?

人活着就应该像齐天大圣,疯过,爱过,恨过,闯过,拼过,努力过,但从没怕过。党平安几小时前还大言不惭,其实人活着最怕的就是自己呀。可他永远看不清这点,能打败自己的贪欲,能打败自己的惰性,能打败自己的嫉妒和自命不凡,何尝不是生活的强者呢!我在心里也曾给党平安找过他离开草原的理由,然而所有理由仅仅是源于他所言的如牛马一样的日子。都有了家室,有了孩子,如果这个理由能成立的话,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生活的奴隶呢?

胡林生执意要回家,可我不想回。于是我们一同去了他的枸杞地。地不远,谈天说地间,我看见了田地里摘枸杞的人们。

摘自《兄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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