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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线(十一)

2020-09-14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原文地址

青藏线(十一)

文/王宗仁

修路大军被窝在了沱沱河岸。

慕生忠拿出一壶烧酒,仰头就灌了半肚子。大家当然明白他要干什么,却谁也不说话。他冲着人群吼了一声:“拿绳子来!”

他接过绳子,三绑六缠地扎在自己的腰上……

穆兰乌伦河是长江源头一条很重要的河流。它是长江的儿子,咸咸淡淡,苦苦甜甜,几千年来一直静静地流淌着……一般人说的江河源指的就是它。只是,今天它已改名为沱沱河了。

穆兰乌伦河的别样之处实在特别。河床约莫两千米宽,流淌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河溪有十多条,远远望去很像一条条绳索似的捆绑着河床。遍地漫流,毫无规则,时有土坎、小岛露出水面。如何让公路从这十多条河流中穿过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数百人的修路大军在岸上观望了快十天,还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人们发愁、怨恨,更多的是焦虑。“我们被套在这个鬼地方了,干脆把这条要命的河叫‘套套河’吧!”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套套河这个名字都被人叫着,一直到后来大家顺着这谐音改名沱沱河。

这时正逢一年一度的洪水发狂的季节。河面几乎加宽了一倍,一川浊流,浪卷波飞。本来离河岸二三百米的荒草滩,这时变成了河心岛。河浪很大,越来越大,有时竟然不可一世地高高蹦起直挺挺地站立在河里。修路队几次派人下河探水,均告失败。河水过深导致了探水失败,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河底净是虚软的泥沙,人一下去水就没了大腿。那浪那泥沙都很锋利,人一挨上它就要受伤。没法过河,就不能修路,他们只得在河边安营扎寨。等待。

等待,初升的太阳也会变得陈旧。

等待,春天的早晨也会有来路不明的雨。

修路人的目光望穿河浪,射到了前方。

风载着移动的马蹄,雨托起轻捷的脚步,慕生忠来了。他急三火四地赶到了“套套河”。

他以为公路早就伸过了江河源,没想到人马全在北岸窝着。如果他不发急也不发火,那就不是慕生忠了。他出口就骂人:

“你们像电杆一样栽在岸上路就修成了?一个个都是些吃屎的货!”

没有人马上解释,他是不容许人犟嘴的。

只见他让人拿出一壶烧酒,仰头就灌了半肚子。大家当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但谁也不说话。他冲着人群吼了一声:

“拿绳子来!”

他接过绳子,三绑六缠地扎在腰间,叫岸上的人牵着绳子的另一头,正要下河时,有人喊住了:

“慢一点走,政委!”

张震寰站在岸上,脱着衣服。

慕生忠脱下皮袄,扔给张震寰,说:“你叫喊什么,赶快过来帮我一把。年轻轻的,你先过河!”

张震寰扑进河里,和慕生忠站在了一起。两根绳子牵着两个人,向河心走着。扑面而来的河浪像软墙一样迎面拥着,根本迈不动步子。水太大,又冰凉,慕生忠感到腿肚子扭着劲地在抽筋。他问张震寰:“你呢,腿肚子正常吗?”张答:“不行!后面转到前面去了。好难受!”

他们不得不上了岸。一对湿淋淋的落汤鸡。张震寰问咋办,慕生忠说,你说咋办?除了探路还有什么咋办!他边解着腰里的绳子,边对施工队的人说,骑上马探路,我就不信探不出一条浅水线!

探水队很快就组织起来了,三个人:王德武、张永福、李景民。清一色的壮小伙,铁塔般的身体像三头牦牛。慕生忠一一叮嘱他们:“小伙子,拿出吃奶的功夫,下牛劲也要探出一条浅水区。你们瞅瞅,这么多人站在岸上等着修路呢。还有,拉萨,日喀则,亚东,昌都……西藏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修路!急事急办!”

三匹马驮着三个人,慢慢地向河心走去。走到河水的主流处了,水漫上了马肚子。马发毛,嘶叫着,乱扑腾起来。马背上的人慌乱了,满眼是奔腾旋转的浑水,那水像从他们身体的某个部位喷出来,又似乎喷回了他们的体内。很快他们就头晕目眩,失去了方向。张永福惊叫一声,便连人带马掉进了河里。慕生忠在岸上大声喊着:“小张,抓牢马鬃,千万不要松手!”马毕竟力气大,挣扎着起身,张永福死抓着马鬃不放,才从河里翻身上来。

三匹马三个人站在河里,再不敢往前走了。马的喘息已熄了火,人的意志也磨出了血。

怎么办?骑马也过不了河。

慕生忠说,那就骑骆驼再试一把。还是由你们三个人去完成任务。

骆驼比马走得慢,它稳当,敦实,有耐力。它们驮着三个人慢慢腾腾地挪步前行。水越来越深,走到河中心时,骆驼只能伸长脖子把头露出水面。骑在驼背上的人心急发慌,不住地在它们的屁股上用手拍打着,要快点走过深水处。谁知骆驼照旧慢慢腾腾地磨蹭着挪步。河床上净是流沙,一踩上去就往下陷。骆驼在河里东倒西歪地直打趔趄,几乎要把驼背上的人翻下河去。慕生忠在岸上给他们鼓劲:“坚持住,扒紧驼峰。”幸好,河水再没有深下去,只要人不被淹,慢就慢点走。政委说得好,扒牢驼峰就行。

骆驼总算勉强地过了河。

慕生忠在岸上沉思,满脸是欲说还休的沉静。能感觉到也看出来了,他要重新组装和调试修路的机器。

看来在气势凶猛的穆兰乌伦河里很难找到一条浅水线,即使找到了,水也不会太浅。还得想别的办法。慕生忠让大家动动脑筋,另出新招。

“我们不能被套在这里,公路必须过河!”

他说这话,斩钉截铁。与其说是讲给大家听,还不如是在昭示自己。

公路到底怎么过河?

有人颇有点城府地咬文嚼字:“说一千道一万,不外乎两种办法,一是修起一座大桥,二是等冬天河水变小结了冰再修路。”显然这个人还要继续斯文下去,却被慕生忠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你这话等于没说,屁话,馊主意!修桥?我们如果有修桥的材料还用得着你在这儿不痛不痒地磨牙?等到冬天?这更是笑话了,我在格尔木动员修路时,明明白白讲了,要早修快修青藏公路,必须在年底之前完工。你等到冬天才修桥黄花菜都凉了!我就见不得你这种卖关子说风凉话的人。”

慕生忠的话把大家噎住了。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大家沉默着。修路人的身子留在原地,思想却在前行。

穆兰乌伦河在流,一些水跑着,另一些水追着,满河浪卷着浪……

形势和任务逼着他们最终想出了办法:导水分流。

这主意是张炳武最先提出来的,几个人跟上一附和,慕生忠拍板,成了。修路队队长张炳武是甘肃人,上过几年学,脑子很灵。慕生忠夸他是个“知识分子”。

张炳武解释着他的“导水分流”:

在河的上游,顺着水流的方向筑起一段一段的堤堰,把河水的一条主流分割成好多条支流,使河幅尽量加宽,水势减缓。这样分而治之,就容易驯服河水了。

张炳武用极其简要的话概括了他的发言:先修堤再铺路。

慕生忠说:“这叫分段包剿,各个击破!”军人就是不忘打仗,任何事情都可以提到战术上去认识。

修堤堰的基本材料是石头。可是河边并无石头,他们只能跑上七八里路去背。这项工程大约用了2000立方石头,全是从人的肩膀上运来的。肩膀,一条肌肉的传送带!没有公路,它就是公路。没有卡车,它就是载千斤运万吨的卡车。

起起伏伏的夯声,是石头在互相碰撞。

跟扛石头可以较劲儿甚至劳动强度大于扛石头的活儿是垒坝。首先人必须将石头搬到深水处,然后站在或齐腰或齐胸的水里垒坝。这个季节,高原上的河水已经漂浮着一层大小不一的冰屑,水渗凉的刺骨。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小时天准会下着毛毛细雨飘着絮絮冷雪,雨夹雪。在河里干活的人受不了这不是雪也不是雨的雨雪交加残酷袭击。人在水里待的时间一长就难以承受。最怕的还是浪头,它总是防不胜防地扑过来,谁的脚下稍有不稳,准会遭殃。轻者打个趔趄吓你一身冷汗,重者则连人带石头滚倒在河里。呛你一嘴一耳一鼻的泥水,那是饶了你。弄不好被呛得淹死在水里。悬乎得吓人,危险得要命,这活还干不干?当然干!咬着牙,不吭声,豁出命来干。就一个办法:忍耐!

女人爱唱歌,男人不吭声,他们就知道干活,闷头憋着劲干活。这是最高境界。

没有声音才是最洪亮的声音。

民工赵怀吉是个汉子,总是挑最大个的石头往自己肩上放,别人劝阻时他的理由让劝阻的人无话可说。他说,我力气大,吃的饭比别人多,自然就要比别人多洒点汗水。照旧,最大的石头搁在他肩头。终于出现了大家预料中的事:赵怀吉的肩膀被石头咬得发肿了,鞋子也磨破了——重量放在肩上,脚下怎能不使出死劲?他索性摔掉鞋赤着脚来回跑。他身上的汗水、河水和雨水搅和在一起,成了泥人,水人,汗人!好个赵怀吉,泥呀水呀汗呀算什么,你才是真正的铁人,钢人!

赵怀吉被慕生忠碰上了,他显然已经预感到自己这副狼狈劲会受到他的斥责,便慌忙扭身想躲开。不料,身子扭得太急太猛,脚下没站稳,滑倒了。肩上的石头滚到了河里,幸好没有砸着人。

本来想发火的慕生忠一看这场面,火气就喷不出来了,只是心肠软软地说:“小赵,你是何苦来着?都让你把石头背了,其他人干什么!你瞧你浑身上下全是水,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样。记住,要使劲,但也要攒些劲,我们要做的工作还很多很多。你不爱惜自个的身体,我心疼,大伙儿都心疼!”

慕生忠把队长张炳武叫来,吩咐道:“我告诉你,你要监督好,大石头一定要两个人抬。让大家都要悠着劲干活,安全第一。”

就在他说这番话时,有个小青年扛着石头下到了河里。慕生忠认识这青年,叫鲜大武,是个回族。工地上吵声太大,他高喉咙大嗓门地对大武说:

“年轻人,在凉水里干活太冷,实在撑不住了就喝口酒。千万别亏了身体!”

大武说,烧酒准备着呢,没问题!

鲜大武已经在河水里泡了两个小时,冻得发紫闪亮的肩膀露在水面,像两块青石。他还没有上岸的意思。按规定30分钟就换班,大家轮流着下水。他不上岸自有一套理由:上来下去太麻烦,耽误了时间是最可惜的。既然下水了就坚持着多干一会儿活,反正冻不死人。

慕生忠不认鲜大武这个歪理,驳他:“你这叫放了个没响的屁,有啥用!等到人都冻死了,再换班,还有谁干活?”

话虽这么说,他并没有强迫鲜大武上岸。说罢就走了。鲜大武仍泡在河里干活。这时他身上开始变冷,越来越冷,彻骨彻肉的冷。甚至冷出了一种声音,那是骨头冻极了后在响吗?他不知道。很快,凭感觉他就知道感冒了。又在水里待了一会儿,他实在吃不消这渗心入肺的冷气冷水的浸入了,才上了岸。他抱着脚取暖。他又把手指噙在嘴里咬了一会儿,然后往腿上擦了点酥油,酥油是原先准备好的。藏族冬天出牧总是在脸上擦上酥油,油光闪亮,防冷,保暖。他又原地跑起来,动一动就暖和了。他正准备再次下水时,又碰见折身转回的慕生忠,喊他,那声音仍然像喇叭一样亮:

“大武,你刚才在腿上搓搓揉揉地干什么鬼名堂?”

什么事也别想瞒过慕生忠那双眼睛。鲜大武笑笑,告诉了他一切。

慕生忠听罢直叫好,说:“我看这办法行,让大家都把带的酥油翻腾出来,给下到河里作业的同志擦擦身子。眼下保护好身体是第一重要的事情。这修路的任务要靠大家干,谁也不许冻坏。大武,快去宣传你的妙招!”

大家照慕生忠说的办了。可是能有多少酥油?杯水车薪,意思意思罢了!

堤坝堰总算垒起来了。从修路人肩膀上流淌而来的2000立方石头,在河道里垒起了一道道“墙”。河水被这些墙分割开来,变小了。接下来就该铺路了。

铺什么样的路,怎么铺?

工兵连副连长王鸿恩已经胸有成竹了。他和几个战士一起琢磨出了一个办法,他们称之为“装袋沉石筑路法”。具体做法是,把装满石头的麻袋沉入河底,一层一层地铺开,这样就成了水底路面。这不是在楚玛尔河修路时采用的那一套吗?

王鸿恩说,老原理,新措施。就地取材,花样翻新。

他说这话时颇显无奈。真的,这还是他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实在没有办法!

其实,穆兰乌伦河绝不是楚玛尔河,它水面宽,水流急,修路的难度太大了。这一条水下公路修得好疲累人。

麻袋里的石头,必须在岸上装好。一麻袋石头重500多斤甚至更多,越重越好,要不会被河水冲走的。可是,怎么放到河里去?

羊皮筏子派上了用场。

已经有了两次跋涉青藏高原经历的慕生忠,对这次修路的准备工作竭尽所能做得细致了再细致。高原上那些大河的浪窝早就旋转在他的胸间了,他们在兰州购买的十多只羊皮筏子就是专门对付那些惊涛骇浪的。羊皮筏是古代至近代甘肃黄河上游水上的主要交通运输工具。《宋史·王延德传》记载:“以羊皮为囊,吹气实之浮于水。”其实,在现实的皮筏制作原料上,除了羊皮外,还有牛皮。但是习惯上人们统称羊皮筏。

马占元的主意得到大家的认同:羊皮筏子载着麻袋,岸上有人用四根绳子牵着,将筏子放到河水里。一个麻袋下水很容易被水冲得到处移动,很难停放在既定的位置上。他们就用绳子将三个或五个麻袋串在一起再投放,河水就冲不动了。麻袋停落在一起这还不算完成任务,只有把落水的麻袋铺成水下公路,这才达到了最终目的。

水下的作业才是最繁重最危险的活路。

丁成山、傅天德等十多个同志主动请缨,钻到水下去作业。他们甩掉棉衣,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河心。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为此,每个人的腰里都拴了根绳子,作用有二,一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意外就可以把他们拽上来。二是沉下水的人每工作十来分钟就被岸上的人拉出水面换上几口气,穿上皮大衣暖暖身体,或者灌几口烧酒冲冲身上的邪寒。烧酒是慕生忠给大家准备的,数量不多,可总是喝不完。谁舍得喝呢?政委说了,我们在高原施工怎么会离开烧酒呢?他是每天必喝几盅的,现在只有割爱转让,虽是心甘情愿却有点恋恋不舍地把烧酒送给下河工作的同志们。他呢,想喝酒时,自己抽自己一个嘴巴,嘴就老实了!这是他发明的戒酒办法。

一个嗜酒如命总想活在时间之外的人,现在不得不受到条件的约束。慕生忠!

乐观、豁达,豁出命也要完成使命就是这些修路者永远无法改变的性格。当卷着寒冰残雪的河水浸渗得他们很不自在时,他们却嘻嘻哈哈地称自己这样赤膊露胸的工作是“一队光屁股潜水兵”。光屁股潜水兵,共和国军史上的新兵种!他们就是这样简单而又让人满心渴念的人。

“潜水兵”扑进穆兰乌伦河里后,每个时刻都在和凶猛无情的洪水及寒冷搏斗,再搏斗。有时他们扬眉吐气的是胜者,有时却惨不忍睹地成为败将。一次,羊皮筏子翻了,是洪水打翻还是扯牵绳子的人拽翻的,反正是翻了,翻了个底儿朝天。当时眼看一簇大浪打来,打向羊皮筏,这时岸上的人忙拽着筏子想让它脱离危险。就在这一瞬间筏子翻了,谁能说得清是怎么翻的?筏子是怎么翻的可以暂且不管,最要命的是两个正在水下作业的人被羊皮筏子压在了水中。岸上的人手忙脚乱的费劲拉着绳子,也没有把筏子拉起来。底下还压着人,时间一长人还能活命吗?有的同志急得哭了起来,放声大哭。

慕生忠闻讯赶来。他拉下脸教训这些哭天抹泪的没出息的人:“如果眼泪能把沉在水底的同志漂上来,我就陪着你们一起哭。瞧你们一个个这熊样,自己该干什么都忘了!”他转过身对王鸿恩说:“你是连长,这时候还不赶紧指派几个棒小伙子下水救人,傻愣着干什么!”其实还没等王鸿恩发话,就有五个战士站出来,下到了河里。世上的许多平庸和神奇往往产生在一瞬间,让人始料不及。五个战士根本不用别人喊着号子让他们一同使劲,或者说王鸿恩还来不及调动他们潜在的力气,只见五副肩膀头硬是生生地把羊皮筏子顶了起来。两个民工得救。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用不着找答案。这个时刻这五个兵就是天就是地。

水下修路的工程热火朝天。数百张面容是辽阔水面上的浪花,奔跳着的不甘示弱的浪花。心在深水处,寻找他们需要翻起一座大海。心是热的,水是冷的。直到灼热,直到冷寂。直到水里的冰碴、雪粒浸入他们的肉体,直到他们把内心的爱、幸福、悲伤……全部融化进穆兰乌伦河里!

就是这样,他们在水里泡了45天,穆兰乌伦河的水下桥才修好。45天,一个半月的时间!水里冰里雪里的一个半月呀!这时同志们的腿都冻得肿胀,跟发面饼似的。只是发面饼是白的,他们的腿却青而又红。事后,战士李发春向一位前来采访的记者很逼真地讲起了他的腿在河水里的“三变化”——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第一天我下到河里令人心寒打冷战的情景。那些横冲直撞的冰块张着大口很像魔鬼,它明明冲我而来要吞掉我。我怕,赶紧退让三步,躲开了。可是,躲,不是办法呀。我是要干活的。再说你也无法躲开,我们就是要在水里浪里修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不去看那些龇牙咧嘴的冰块了,我扛我的石头我修我的路,你龇你的牙你咧你的嘴。我在冰冷刺心的水里工作了不到半个小时,腿就失去了知觉。也怪,这腿一失去知觉,手跟着也麻木了,什么东西都攥不住了。我只好上岸,出了水一看,这才知道两条腿像穿上了紫色的长筒袜子。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身上轻松了点,再下水。腿当然还是紫色的,只是由于浸泡在水里看不见了。眼不见心不烦,身上也不觉冷了。干了一天活,身上彻底垮了,夜里睡下后,浑身上下痛得没一块轻松的地方,整夜里痛。睡不着了,我不住地用手搓,稍微好受一点了。过了不一会儿,还是痛。不去管它了,强迫自己睡觉,明天还要干活;以后天天在水里泡着,痛倒是没那么厉害了,可是一看两腿,吓死人了。两条腿就像两个大茄子一样变成了酱紫色,用手一压就是一个坑,这坑久久地反弹不上来;再过几天,腿上开始蜕皮,皮一脱就泛起了红斑,有多少红斑就有多少血口子,血一滴一滴地向外渗着。我还得坚持下水工作,修路不能停呀!每次我从水中出来,两条腿就像青钢松树一样。只要腿还长在自己身上,就得修路。所有的痛苦都在牙缝里咬着,直到45天后完成在河里修路的任务,牙缝里还咬着半拉剩下的痛。”

这种无可奈何的遭遇当然不是李发春一个人了。在穆兰乌伦河里修路的二三百人的身上都轻重不同地留下了这样的“伤痕”,这伤痕对有些人很可能成了一生中永久的留念。

公路通过穆兰乌伦河的那天,所有参加修路的人都有个感觉,原来凶猛狂乱的河水,因了这条公路穿河而过,变得驯服了。水流缓缓的,很有柔情味。慕生忠站在水中的公路上,水漫上了他的腿肚,他对大家说:

“不是有人把这河叫套套河吗?它套住了我们吗?没有嘛!我们倒是把它套住让它乖乖地听我们的指挥了。我看我们就给它改名吧,顺着这个音就叫它沱沱河!”

将军的话一锤定音,砸到穆兰乌伦河的最深处,它就发生了变迁。一直到今天,沱沱河这个名字仍然被人们响亮地叫着,地图上也是这么标着。它本来的名字穆兰乌伦早沉入冰冻层下成了一块“冻僵了的石头”。

慕生忠讲完话,从河里走出来,他一眼就瞅见了李发春露在外面的腿,便冲他走来。糟了,让他发现了!李发春急忙抻着裤管想掩盖起来。可是迟了,慕生忠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摸着那斑驳肿胀的腿问:“冻成这个样儿了,怎么就不吭一声!为什么就不吭一声?”他于心难忍,自省,自谴。他反复地这样发问。李发春不得不说了实话,政委,不是我一个人挨冻,好多同志的腿都成了这个样子。慕生忠便一一去看刚从河里上来站在岸上的同志,一个又一个冻成紫茄色的腿在他眼前展现。那是最坚强的亮色呀,那是最沉默的警言呀!他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同志们的腿冻成这样,恨自己没有替大家去挨冻受冷。恨这高原的酷寒,恨这沱沱河里的冰凌!

他回转身又来到李发春跟前,抱着那腿痛哭了起来……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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