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八仙（中）

文/吴德令

1954年7月12日　魔幻国　晴

今天我们陷在魔幻国里整整七天了。

今天是我最悲伤的一天，因为江曼牺牲了。从江曼牺牲到现在，我的眼泪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我不相信江曼真的走了，真的离我们远远而去了。

昨天晚上，李花花说有一种土办法，给她手指头放放血，就能减轻她的发烧，我们当时就用针刺破她的10根手指放了血，可是并没有明显的效果。这一夜，江曼都在发烧，身上像火一样，有时还说胡话。半夜时分她叫小玉和我，说她快要死了。我赶快安慰她，可是没说两句，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我担心、害怕，江曼病得这么重，又没有药，难道她真的会死？小玉在黑暗中狠狠地扯了我一把后对江曼说：“江曼姐，你怎么胡思乱想了，就是发了一点烧，明天就好了。你可要坚持住，我们的勘探任务还没有完成，怎么能死了？你好好休息，明天马大队长把我们救出去，我们班还要继续搞勘探拿红旗呢!”

江曼好像听进去了小玉的话，不再吭声。可是她烧得更加厉害了，我们给她喂水她不喝，跟她说话，她也不答应。天亮的时候，李花花说：“江曼姐的病太重，只放一次血，毒气还排不干净，要放第二次血。”齐大姐同意了，正当李花花做准备的时候，江曼忽然清醒了，看着我们还笑了一下，小玉拿起水壶想给她喂点水，却让她给推开了。她说：“班长、花花、小玉、春桃、小焦、月儿，你们跟着指导员一定要好好地坚持下去，回去的时候，代我给小向捎个话，说我好想他。还有，每年给我烧几张纸，别把我给忘了。”

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小玉、李花花……山洞里哭声一片。

江曼说：“你们别哭，别哭。”转头对着齐大姐说，“指导员，以后，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一个人我害怕。”

齐大姐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哽咽着说：“江曼，你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很快就能回去，回你家。”

这时，江曼的脸颊上突然滚落下来几滴泪水。“我回不了家了，回不了家了！”她连说两遍，然后把眼睛紧紧闭上了。

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一直在哭，一直在流泪，一直……

下午的时候，齐大姐说：“我们不能把江曼留在山洞里，会影响我们的情绪，也不能让江曼曝晒在太阳底下。”最后决定暂时把江曼埋在我们避风的山洞边上。我们费了半下午的时间，才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坑，把江曼埋了进去，然后，又堆出一个小坟包。齐大姐带着我们给江曼三鞠躬。齐大姐说：“江曼同志，你安心地走吧，你为柴达木勘探做出的努力和贡献，我们都不会忘记，我们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这里，我们向你保证，将来，我们一定会把你运回去，运回你的家！”

我不敢和江曼说话，因为一说话我就会哭，只能在心里向她告别：“江曼姐，我保证，回到基地见到向建国，一定会把你捎给他的话带到，还要告诉他，你走的时候是多么想他！”

1954年7月13日　魔幻国大山洞　晴

王月儿昨天晚上偷偷跑了!

真是让人震惊万分，我们谁都想不到，王月儿能够脱离集体自个儿偷跑，齐大姐可能都没有想到。

王月儿什么时候跑的，谁都没有察觉，估计是天快亮的时候。刘运兰说：“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出去了，我以为是谁出去解手。”

早上我们醒来后，才发现王月儿不见了。她偷跑的痕迹特别明显，沙滩上一溜歪歪斜斜的脚印指向南边，那也是黄锅子骑着骆驼走的那个方向。

更加可恶的是，王月儿带走了一壶水和几块饼子，使剩下的水和干粮更少了。

小玉提议去追，她估计王月儿出走的时间不超过3个小时。她说：“王月儿的体质没有我好，走得慢，让我去追的话，下午就可以追上。”她的提议得到了我和焦淑红的响应，焦淑红还愿意和小玉一块去追。

但是齐大姐不同意。小玉急了，大声嚷嚷说：“齐指导员，是不是你也害怕我跑了？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组织！”

齐大姐摇摇头，说：“小玉，你走不了那么远，我怕你人没有追上，自己连回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咱们几个人在一块儿等救援，比追王月儿的希望还大一点。”

“那我们就任由她这么走了？”焦淑红狠狠地跺着脚。

“将来再见到她，我一定要狠狠地批评她一顿。她算什么勘探队员，当逃兵不算，还把我们的水和粮食也拿走了。”小玉气愤得很，齐大姐不让追，她也不肯坐下来休息，在洞口外走来走去。我真佩服小玉，这几天我们都喝一样多的水，吃一样多的饼子，我的身上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她却还想去追王月儿。

“我提议将来回到基地以后，把王月儿开除出我们班，最好开除出勘探队。”焦淑红的情绪也特别大。

我能理解焦淑红，她是想让王月儿留下来。昨天，她还把自己的水分了一点点给王月儿喝呢。我们班，除了小玉，我第二个佩服的人就是焦淑红，她说话不多，可是最能干了。我们陷在魔幻国里的这几天，大家都累得很，那些杂七杂八的活都是她来干。尤其是昨天埋江曼的时候，那个坑大部分都是她和李花花挖的，凭我的力气，可能三天也挖不出来。

“也许，王月儿就能找到出去的路，也许明天就能回到基地也不一定。”李花花说了一句。

“她绝对找不到路，说不定现在已经后悔了。”焦淑红反驳。

“那谁知道？我们进来才走了半天的路，要是走对了路，最多一天就能回去。”李花花说。

“花花姐，你这么说不对，王月儿是贪生怕死，无组织无纪律，就算她能一个人回去，也是可耻的。”小玉接上话说。

“好，算我贪生怕死，你们谁不贪生怕死？谁想死在这里？”李花花一反常态地大声嚷嚷起来。

李花花、小玉、焦淑红三个人吵起了架，连齐大姐都劝不住她们。直到齐大姐让小玉和焦淑红到山洞外面去看一看，吵架声才停了下来。

李花花平时挺害怕齐大姐的，但现在好像不太怕了，也许是救援的人迟迟不来，她害怕了，我真担心李花花像王月儿一样，与我们不辞而别。

王月儿，唉！王月儿真的不应该一个人跑了，我们是一个集体，大家在一块都那么长时间了，她真能狠得下心。不知道她现在哪里？在这沙漠里，她一个不害怕吗？

天阴沉沉的，好像又要刮大风了。

1954年7月14日　魔幻国　大风

昨天晚上又刮了一夜大风，到现在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整个天空昏沉沉的。

黄锅子探路没有消息，江曼死了，王月儿跑了。现在，我们的心情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焦淑红想救援队伍都想迷了。今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焦淑红就把我们推了起来，说是救援队来了，有人叫她的名字，叫齐大姐的名字。我们赶快起来听，可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听到。焦淑红又自告奋勇到外面去看，过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外面的风太大，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而且我们插在沙蚀林上的红旗也被风刮走了。”

救援队到现也没有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来不来救我们？

齐大姐说救援队肯定会来。从我们被陷在魔幻国里，齐大姐就坚持说救援我们的人一定会来。现在她说得更勤了，而且每次说的时候，都显得特别坚决。齐大姐给我们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前段时间有个队被困住后，整个勘探大队停下手头的工作，全力以赴救援，结果把人都救了回来。还有一个队与大队部失去联系19天，最后也都安全回来了。

小玉和焦淑红对我们能最终走出可恶的魔幻国充满信心，焦淑红估计有3支救援队在找我们，她还估计黄锅子已经与其中一支甚至是两支救援队会合，正带着他们朝我们赶来。小玉估计得更乐观一些，说是起码有5支队伍在找我们，离我们最近的也许不到10公里。但她对黄锅子不抱幻想，认为黄锅子肯定会逃回自己的热炕头。

刘运兰对救援队的事不表态，每次齐大姐说救援队一定会来的时候，她的头总是向着别的地方。我看得出来，她不相信齐大姐的话，而且昨天晚上我好像感觉到她哭了。

李花花不相信救援队会来。她说：“基地离我们不太远，我们只走了半天就进了魔幻国，救援队要是来的话肯定早就来了，为什么我们在这里等了10多天，也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

我愿意听齐大姐的话，真盼望马大队长快来，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好多好多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朝我们跑来，他们带了很多的水，很多的干粮，还有又大又红的苹果。但李花花的话又让我害怕，她说的也有道理，要来，马大队长他们早来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

下午，风停了，齐大姐又拿出一面勘探用的小红旗，说：“我们还是要把它插在沙蚀林上，让救我们的人远远能看到。”齐大姐想自己去插旗，我们没有让她去，她比我们谁都虚弱。李花花不去，她说：“插了红旗也没有用，反正没有人来看。”最后是小玉、焦淑红和我去插旗。我们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50多米高的沙蚀林我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爬上去，小玉夸口说她的体力好，也用了20多分钟呢。插好红旗，我们差不多连滚带爬才下来，身上都被汗浸透了，现在我补这一段日记时手都在发抖。

日记链接十：

柴达木勘探大队给西北地质大队急电

西北地质大队：

今日清晨5时45分，第8搜寻小组报告在一无名山包前发现8名女勘探队员的遗留物，计有标本箱11个，帐篷1顶，水平仪1个，无水的水桶2个，女勘探队员用小镜子1个。所有遗留物品呈半圆形规则摆放。

11时23分，第11搜寻小组报告，在一无名山包前发现3具倒下的骆驼，经检查已经死亡1天以上。此地距女勘探队员遗留物直线距离约100公里。

根据以上情况，我们判断如下：

1.发现遗留物品之处，可能是8名女地质队员遭遇大风的第一现场，因随行骆驼跑失，在进行自救时，遗留于该地。

2. 3具倒下的骆驼系遭遇大风时自行跑散，在沙漠中干渴而死。

3.搜寻救援目标初步明确，应在遗留物品方圆50公里范围内加强搜寻。

据此，我们拟采取以下措施进行搜寻救援。

1.新疆勘探大队增援的30名职工昨日晚已经到达，我们拟将他们分成两个小组，先后出发到失踪女勘探队员遗留物品地参加搜寻救援。

2.除第11小组继续在原地进行搜寻外，其余小组全部抽调到失踪女勘探队员遗留物品地参加搜寻。

3.因难以估计失踪女勘探队员采取自救措施时向何方向出发，为保证万无一失，搜寻工作以女勘探队员遗留物品地为原点，分向东南西北进行搜寻。

4.女勘探队员遗留物品地的地形更为复杂，目前的救援力量仍感不足。

5.救援骆驼损失情况（略）

6.物资缺少情况（略）

柴达木勘探大队

1954年7月13日

（余小添摘自原西北人民政府勘探局档案16号卷）

日记链接十一：

勘探局给西北地质大队并柴达木勘探大队特急电

西北地质大队并柴达木勘探大队：

得知发现8名失踪女勘探队员遗留物，已经初步锁定失踪人员地域范围，甚慰。今日勘探局向西北人民政府×副主席就失踪人员一事进行了汇报，×副主席对失踪人员表示关切，对救援人员艰苦搜寻表示慰问，指令要在最短时间内及时找到失踪人员，并分令青海省政府、驻军大力协助搜寻工作。根据ｘ副主席指示和你们救援中的实际困难，部署如下：

1.已经商得西北军区同意，由驻军骆驼兵团紧急抽调200人赶往你处参加搜寻。

2.已经商得青海省政府同意，由青海省政府抽调人员、物资及时运送到你处。

3.勘探局希望广大救援人员克服困难，自明日起，三日内找到失踪人员。

4.（略）

西北人民政府勘探局

1954年7月13日夜

（余小添摘自原西北人民政府勘探局档案16号卷）

1954年7月15日　魔幻国　晴

王月儿把我们的水和干粮带走了一点，加上这几天的消耗，剩下的水和干粮已经不多了。齐大姐说：“按最坏的情况打算，我们还能坚持4天，我把水和干粮重新分配了一次，每个人每天可以分到三大口水和两口干粮。”

这三大口水和两口干粮能让我们坚持4天吗？困在这里这么多天，缺粮少水，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我真怀疑我还能不能等到第4天。最主要的是，4天内救我们的人就能来吗？

对我来说，饿还是其次，主要是渴得受不了。在江曼牺牲以前，我们每天还有半斤水喝，虽然也渴，但是活动少，也渴不到哪里去。从前天开始，齐大姐说要坚持更长时间，把每个人喝的水减少了一半，这下子就开始感觉到渴了。尤其是昨天我们爬了一趟沙蚀林，出了一身汗，就更加渴了。我的嘴角已经起了很多泡，喉咙里好像塞进了很多沙子，眼前还老是出现水的幻觉，睡觉的时候，也净做喝水的梦。而且，我连眼泪也没有了。昨天晚上，我又担心又害怕，还想妈妈，就悄悄地哭了，但哭了半天才发现，只有很少的一点眼泪。过去的我可不这样，我要真的哭，眼泪会流很多。

今天早上，小玉和焦淑红也渴得受不了了，她俩商量着到什么地方找点水。小玉说：“往地下挖，说不定能挖到水，挖不到水，能挖到湿沙子含在嘴也能解渴。”可是她也只能这么说说，纵然地下有水，我们也没有力气去挖了。后来，焦淑红想了一个办法，学习志愿军，互相喝尿。

齐大姐很支持，说：“这是一个办法，能减轻干渴。”小玉拿出了她的饭碗，让我们往里尿，我们的尿也不多了，5个人的尿还没有接满一碗。小玉虽然胆子很大，可是她要带头喝的时候还是犹豫了，结果齐大姐端起来先喝了一口。有人带头，小玉就不犹豫了，喝了一大口。焦淑红跟着喝了，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跟着也喝了一口，说起来很奇怪，这么脏的尿，喝进去并没有多难喝，反而很自然地就咽了下去，嗓子里还有点清凉的感觉。一碗尿被我、齐大姐、小玉和焦淑红很快喝完了。

记得在西安的时候，听志愿军英雄做报告，说他们在上甘岭渴的时候都喝了尿。当时我们表过决心，说为了祖国的勘探事业，我们宁可喝尿，现在我们实现了我们的誓言。

刘运兰只往碗里尿了，但不喝，她说她喝不下去。

李花花既不往碗里尿，也不喝。

1954年7月16日　魔幻国　晴　大风

又是该死的风，虽然没有前几天的风那么大，可是仍然卷起了漫天的沙子，山洞里也吹进了很多沙子，在我们的身上落了一层。

今天，小玉的情绪很好，她说今天救我们的人就会来了，因为她做了一个特别好的梦，梦见我们乘坐在一艘船上，顺着特别大的一条河轻快地往下航行。

我们受了小玉的感染，心情都好了起来，打起精神注意听外面的动静。快到中午的时候，小玉突然说：“来了，来了，救我们的人来了，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果然，我也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但是听得不很真切，我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跟着小玉就蹦了起来，跑到山洞外面。可是，山洞外跟从前一样，没有驼队，没有红旗，更没有人，只有黄扑扑的沙子，所谓的说话声不过是风吹在沙蚀林上发出的怪叫声。

中午，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小玉又在叫：“来了，来了，救我们的人来了，这回真的来了。”小玉跑了出去，焦淑红也跑了出去，我正想挣起身子也到外面看一看，小玉和焦淑红又回来了，满脸的失望，不用说还是风吹在沙蚀林上发出的怪声。

下午，我们又把尿集中到一起，每人喝了几口。刘运兰依然只尿不喝，李花花不但不尿也不喝，看我们喝的时候，她骂我们：“你们这些傻蛋蛋，连自己的尿水也喝，害臊不害臊？”

自从王月儿跑了以后，李花花变化太快了。也许是王月儿偷跑给她的刺激太大，她的目光变得呆滞，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芹菜凉拌比煮着好吃，说她的婆婆又打她了，专拣疼的地方打。她还自言自语念叨着她的小男人柱子，一会儿说她就要回家了，一会儿说让柱子来接她，说到后来，还说出了很多肉麻的话，让我们的脸都红了。

我心里有不祥的预兆，感觉李花花会像王月儿一样跑了。

1954年7月17日　魔幻国　晴　小风

花花姐真的走了。

昨天晚上天快黑的时候，本来一直斜斜靠在洞壁上的李花花，忽然站起来问齐大姐：“救我们的人怎么还不来？”

齐大姐说：“一定会来的，再耐心等两天。”

没想到李花花指着齐大姐气势汹汹地说：“你是骗人精，天天骗人，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小玉拉了一把李花花，问道：“花花姐你怎么了？”

李花花一把推开小玉，说道：“还有你……你……你们都是骗人精，天天都在骗我，我再也不相信你们的骗人话了。”

李花花的手指一一点着我们，头发散乱，神情狰狞。忽然间，她大声笑了起来，说：“你们要等就等死吧，我要回家了，我要去看柱子，他等着我回家。”说完，她拔腿就从我们住的山洞走了出去，径直向西边的洼地走了过去。

我们都喊花花姐不能走，可她好像没有听见。小玉着急了，上去拉住她的手臂，没想到她还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就把小玉推倒在地上，大叫着“我要回家”，就走了。焦淑红不甘心，还想再去追，但齐大姐不让追了，齐大姐说：“让李花花去吧，她已经疯了，我们现在没有力量也没有办法救她。”

看着花花姐一点点被黑暗吞没的身影，我难过得哭了(尽管没有眼泪)。花花姐是一个好人，她的话不多，干活又勤快，还特喜欢帮助人。这几个月来，我们相处得一直挺好，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却不能帮助她。过不了多长时间，也许到不了明天早晨，花花姐就死了，她的尸体连个埋的人都没有。

这一晚上，我没有睡着，心里想着花花姐，又想着死。我们也会这样死去吧，在一个早晨、中午或者晚上，慢慢地倒在沙地上，让夜色吞噬掉我们的影子，蛆虫爬满全身……不，我不想死，我还要找妈妈，我死了，妈妈怎么办，她会哭啊！马队长，你快来救救我们吧，别再让我们等在这里了，我实在等不了呀!

……

早上的日记没有写完，因为齐大姐组织我们开会，现在我把今天的事再补写下来。

今天发生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现在我把它记下来的时候，我的手还在颤抖，我的心好像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的碎片，我的眼里还在流淌没有泪水的眼泪。

早晨，齐大姐把我们叫到她的身边，说开一次班务会。这几天断水断粮，天天担惊受怕睡不着觉，我们一个个又黑又瘦，而齐大姐比我们显得更加憔悴。她的脸色蜡黄，眼窝深深陷了进去。但是我觉得她比我们都镇定。她问小玉：“小玉，昨天晚上是不是哭了？”

小玉本来是低着头的，听了齐大姐的话，抬起头，脸红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点点头。

齐大姐说：“小玉，你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后一个哭的。你才18岁，但比我想象的坚强。告诉你们，我也哭过，咱们被困在这里的第四天，我就偷偷哭过了。你们害怕，其实我也害怕，虽然我比你们大几岁，见过的事比你们多一点，可是像这样被困在沙漠里无粮无水的境况，我也没有经历过。”

“指导员，救我们的人还能不能来？”小玉问。

齐大姐轻轻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实际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我们被困在沙漠里已经有10天了。我想，组织上一定不会放弃我们，组织上一定比我们还要着急，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到处找我们呢。可是咱们现在的这个环境实在太复杂了，一场大风就能改变整个地形，所以，救援的队伍什么时候能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指导员，那我们怎么办？”焦淑红着急地问。她的这句话也是我最想问的。我看到小玉的眼里也含着期盼的目光，只有班长刘运兰没有我们那么激动。

“向外走，我们根本没有体力，也走不出去。等在这里，水和粮食只够一两天的。现在，江曼同志牺牲了，王月儿跑了，李花花疯了，也许一天以后、两天以后，我们也会像她们一样牺牲在这大沙漠里。”

我的眼前一片黑，我听到了哭声，是小玉的？是焦淑红的？是刘运兰的？或者是我的？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后来，我听到齐大姐说：“别哭，大家别哭，我还有话说。”接着她说道，“小玉，我听说你在来勘探的路上写过一首诗，现在还记得吗？念给我们听听。”

小玉愣了一下，然后小声念了出来：

我们来了

辽阔的大戈壁

任你冷若冰霜

我们有一颗忠于祖国的红心

我们来了

浩瀚的大沙漠

任你狂风作浪

我们为祖国寻找石油矢志不移

我们来了

希望的大荒原

任你万里无垠

为了祖国的强大我们愿意献出生命

这首诗我记得，是我们出发到这里勘探时小玉在骆驼背上即兴而作的，当时好像还争论过要不要牺牲的问题。呵，小玉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诗，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吧!

“我们是新中国的地质队员，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祖国找资源，虽然我们面临着牺牲的可能，但是，我们更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

齐大姐说话的节奏快了起来，她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黄色的牛皮包说：“这是我们将近一个月来获得的这一地区的地质勘探资料，大家这些天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这些宝贵的资料，它们一定会在新中国的建设中发挥非常大的作用。我们牺牲在这里，今后不能为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还不是最大的遗憾，最大的遗憾是千辛万苦勘探得来的资料随着我们一同淹没在沙漠里，不能发挥作用。你们说对不对？现在我有一个念头，要想办法把这些资料交到勘探大队，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让后来的建设者根据我们勘探来的资料找到更多的资源，让他们知道，在建设强大的新中国的道路上，也有我们8个女地质队员的足迹。”

齐大姐慷慨激昂的话，说得我心情一下变了。昨天晚上，不，甚至就在刚才我还害怕得要命，现在却有了别样的感觉，是什么感觉说不清，就是觉得有一点点热乎乎的东西从心底升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玉大声说：“指导员，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齐大姐依次在我们脸上打量了一番，我们都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想法，咱们目前的处境还是要等组织上来救援，我们就是尽量把等待救援的日子延长。以现在的粮食和水，最低限度只能维持两天，因此，我想咱们最后只需要留下两个人负责把这包资料交给勘探大队，其余的人把自己的水和粮食都留给她们，延长她们等待救援的时间，大家同意吗？”齐大姐缓缓地说着，但她一点难受的表情都没有，好像她说的不是生死的大事，而是在给我们布置一项勘探任务。

我明白齐大姐的意思，用其他三个人的牺牲换取等待救援的时间，这可能是齐大姐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办法，也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那么留下谁呢？

齐大姐已经提前想好了，她拿出保存的干粮和水壶说：“我有个提议，咱们把这个重任交给小玉和春桃，她们年轻又有文化，让她们代替我们完成最后的工作。”

“不，指导员，你和春桃留下，我不留下。”小玉叫了起来。见小玉这样说，我也不好意思想说留下了，就建议齐大姐和小玉留下。焦淑红也赞同把所有的水和粮食留给齐大姐，她认为齐大姐最熟悉情况，能向组织说明白我们的情况。

但齐大姐坚持让小玉和我留下来等救援的队伍，她说：“留下其实是更艰巨的任务，别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你们在这里忍受饥渴、孤单，这必须要有高度的责任感和克服一切困难的决心才能办到。春桃和小玉都是共青团员，现在是最最关键的时候，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一定要坚持把最后的任务完成。”

最后，还是齐大姐的意见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所有的水和干粮都留给了我和小玉，齐大姐要我们再坚持4天。

但是4天以后呢？不知道！我不敢猜想4天以后等待我和小玉的会是什么。

齐大姐留下了遗言，她希望她的爱人保重身体，不要为她的死而悲伤，以后要善待孩子。她希望孩子们听姥姥的话，努力读书学习，长大了建设我们的新中国。她要求组织上给她处分，由于她工作的粗心，导致了今天的重大事故，要用她的教训来警示他人。

齐大姐让焦淑红和刘运兰也留下遗言。焦淑红说她没有别的牵挂，就是担心没有人给孔叔叔烧纸了，如果以后我和小玉想起她，给她烧纸的时候给她的孔叔叔也烧几张。

刘运兰的遗言大出我们的意料。她说：“告诉我的哥哥，我欠他的债已经永远还清了，现在我恨他，死了也恨他。”

接下来，刘运兰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组织，我一直在欺骗所有的人。其实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的真名不叫刘运兰，叫杜兰。我的家也不是履历上的湖南沅陵人，而是江苏无锡人。我家是当地的一家大地主，有很多的地，还有饭店、加工厂。全国解放搞土改的时候，当地的农民协会不按党的政策办事，私自把我的父母抓了起来，家里的地、饭店和加工厂也都被分了。那时，我正在上海上大学，听说后从上海回到老家，找农民协会的人讲理，想把父母救出来。没想到回到无锡，当地的农民协会不由分说，把我也关在了一间小房子里，说我要反攻倒算。关了几天，看守我的一个本家哥哥告诉我，我和父母将在开完批斗大会后被执行死刑。那天晚上，刚好又刮风又下雨，我说服本家哥哥只要把我救出去，允诺给他当老婆。本家哥哥是一个穷得一分钱都没有、30多岁还没有成亲的人。听到我的允诺，又贪恋我的美色，就锯断了门锁，把我放了出来。可就在我们逃跑的时候，不巧遇到了另一个看守我的人，本家哥哥上前打斗，我也去帮忙，一下把那个人给打死了。原本我想暂时哄骗一下本家哥哥，跑出来后再到县里、省里去告状，这下子有了人命案，一切都完了。没办法，我只好跟着本家哥哥从一个省逃亡到另一个省，从一个县逃亡到另一个县，最后落脚在湖南沅陵县的一个小镇上。本家哥哥打短工，我给人家干杂活。在担惊受怕中，本家哥哥占有了我的身体。白天，我们兄妹相称，晚上就是夫妻。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多少次想逃跑，多少次想自杀，但都没有勇气去做。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好碰见地质队招工，我说服本家哥哥，给了他很多很多的允诺，报名参加了地质大队。来到西安后，时间不长，本家哥哥也跟着过来了，不断威胁我，我背负着杀人的罪名，只能依从本家哥哥，把所有的钱都给他，还要忍受他的欺负……”

我没有想到班长的命竟然这么苦，经历又是这么离奇，如果不是班长亲口说，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以前，总觉得班长怪怪的，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早就该死了，今天死已经太迟了。”刘运兰对着我们反反复复地念叨这句话，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她其实很快乐。

日记链接十二：

柴达木勘探大队关于停止搜寻失踪人员请示电

西北地质大队：

今日上午10时18分，第3搜寻小组意外在一无名山包前发现尸体1具，经过驼运队职工辨认，系随8名女勘探队员一起行动的驼员黄三锅，以此为原点，我们调集6个小组对周围进行搜寻，距黄三锅遗体约1.5公里处，发现骆驼尸体1具，此后扩大搜寻范围，经过6个小时，对20公里范围内进行拉网式搜寻，未能发现其他失踪人员，也未能发现其他物品。

经过综合分析，我们认为失踪勘探队员已经全部遇难，特此请求停止搜寻工作，其主要原因如下：

1.自7月9日进行搜寻工作以来，先后在3处发现倒毙骆驼，失踪人员遗留物品及驼员黄三锅遗体。3处地点呈不规则轨迹，均相距约100公里的距离，尤其是驼员黄三锅遗体发现处与女勘探队员遗留物品处相距达到100公里，远远超过了原定的有希望搜寻区域，使搜寻工作失去主要目标区域，难以确定下一步搜寻目标。按常理分析，在沙漠地带，驼员黄三锅应与其他失踪勘探队员一起行动，但根据我们几天来搜寻工作的实际情况，在缺粮少水的情况下，其他勘探队员很难徒步到达此地。

2.失踪勘探队员的粮食及饮水储备为3～5天，最长可维持7天，目前，勘探队员失踪已经达到10天，基本没有幸存的可能，经有经验的勘探队员及驼员对黄三锅遗体和倒毙骆驼进行检查，估计人驼均已死亡3天以上，由此说明失踪勘探队员完全断水断粮至少已经3天，幸存的可能性极小。

3.昨日，搜寻区域刮起8级以上大风，迫使搜寻工作停止，今天早上恢复搜寻，发现因风沙太大，原重点搜寻区域多处地理面貌完全改变，需要重新进行搜寻，否则将可能发生遗漏。

4.自7月9日搜寻工作开展以来，我们不断扩大搜寻的范围和规模，仅我大队直接投入搜寻人员已达300人，同时还有人民解放军200人，新疆勘探大队30人协助搜寻，每日耗费巨大，虽然勘探局、西北地质大队和当地人民政府全力支持，但粮食和饮水运输均感缺乏，继续进一步搜寻困难重重，难以为继。

5.8名勘探队员失踪的区域地形复杂，条件艰苦，参加搜寻人员每日搜寻达十四五个小时，露天食宿，营养不良，病患大量增加。虽经开展思想政治工作，但仍有个别人员因病或其他原因退出搜寻工作。据我们统计，已有22人因病退出，另有3人(2名驼员、1名勘探队员)怕苦怕死不辞而别。长此下去，病患还将会大量增加，并将影响到柴达木的下一步勘探工作。

6.运输骆驼大量死亡，我大队原配备有762峰骆驼，有近600峰骆驼参加了搜寻运输，因搜寻人员流动性大，运输量成倍增加，致使骆驼超负荷运输，目前已有18峰骆驼在运输途中累死，100余峰骆驼致伤，非经3~6个月的调养，不能参加运输。个别驼员因爱惜骆驼，自动减少运输量或运输次数。

柴达木勘探大队全体队员愿意倾尽全力救助失踪的勘探队员，但根据现场实际情况和着眼后续勘探工作，只能饱含泪水，忍痛提出请求。

目前我们拟在原地休整1天，根据勘探局和西北勘探大队的指示，进行下一步工作。

柴达木勘探大队

1954年7月17日夜

（余小添摘自原西北人民政府勘探局档案16号卷）

日记链接十三：

西北地质大队停止搜寻失踪人员指示电

柴达木勘探大队：

你大队关于停止搜寻失踪人员请示电已悉，西北地质大队党委根据连日来的搜寻情况和你大队目前所处的困难局面，分析了失踪女勘探队员幸存的可能性，认为既然已经发现黄三锅遗体，且死亡时间已逾3日，则整个搜寻工作宣告失败，经过报请勘探局党委批准，指示如下：

1.自7月19日起，停止对失踪女勘探队员的搜寻工作，各临时组建的搜寻小组恢复原建制，陆续撤回基地休整。

2.人民解放军参加搜寻人员由勘探局，新疆勘探大队参加搜寻人员由西北地质大队分别通知停止搜寻，回归建制。你大队派出专人到人民解放军和新疆勘探大队表示感谢。

3.西北地质大队代表全体勘探队员对失踪女勘探队员表示沉痛的悼念和深深的怀念，她们的牺牲是为柴达木盆地的光明未来而牺牲的，她们的牺牲是为祖国的富饶强大而牺牲的。我们相信她们的名字会永远激励全体勘探队员在建设新中国的道路上奋勇前进!

4.参加搜寻工作的全体人员在气候恶劣、地理条件复杂、后勤保障缺乏的情况下，怀抱着对革命兄弟姐妹深厚的阶级感情，全力投入搜寻工作，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尽了最大的努力，西北地质大队向参加搜寻工作的全体人员表示慰问!

5.西北地质大队党委认为：在柴达木盆地开展勘探工作是一项伟大的、光荣的、神圣的事业，是党和人民赋予西北勘探大队全体勘探队员的历史责任和崇高使命。因此，任何困难都不能动摇我们为祖国寻找矿藏资源的信念，任何牺牲都不能停止我们建设伟大祖国的步伐。西北地质大队党委号召柴达木勘探大队的全体队员牢记责任和使命，不怕困难，不怕牺牲，振作精神，尽快投入到勘探工作中，为祖国寻找到更多的矿藏资源。

6.西北地质大队党委认为：此次人员失踪重大事件的主要原因是自然地理条件复杂、气候恶劣、装备设施简陋等客观因素，但柴达木勘探大队在勘探区域划分、队伍调配、后勤保障等方面都存在严重疏忽，暴露出对困难估计不足、准备工作不细、革命作风浮躁等根本性问题，应当进行深刻的反思和总结，相关责任人应当受到必要的纪律处分。希望你们在休整期间认真分析此次人员失踪重大事件的原因，妥善制订下一步保障措施，防止此类事件重复发生。你大队应就此次人员失踪重大事件向西北勘探大队党委做出深刻检查，提出相关责任人纪律处分的意见。

7.积极做好失踪女勘探队员的善后工作，由西北地质大队协助，派出专人与失踪人员家属联系，送还遗物……

8.（略）

西北地质大队党委

1954年7月18日夜

（余小添摘自原西北人民政府勘探局档案16号卷）

摘自《南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