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兰公路上（四）

文/张恨水

天气更凉了

由平凉向西走，公路已经修得很平坦，时时可以遇到左公柳成行成列，在路旁鲜活摇曳。偶然遇到一两个土山头，也长着有青青的草了。路旁看到牧羊的孩子，光着两条腿，不穿裤子，上身也只穿一件羊毛毡的背心，这把西北人民的简陋生活，也渐渐地呈现到我们面前了。在未到甘肃境内的时候，本来就有两种恐怖，受着朋友的警告：第一是匪，据说由此向西，三关口、六盘山、华家岭、车倒〔道〕岭，都是最出名有匪的所在；第二是冷，过了平凉，天气就大变，六盘山上，阴历五月里兀自下雪。关于匪的消息，这是无法的事，既然向西走，那只有说句迷信话，听天由命。关于冷，我本想在平凉买一件皮袄带着。后来看到各位工程师都没有预备皮衣，我也就不曾添置。然而在平凉城西，渡过泾水以后，便觉冷气袭人，就加上了两件羊毛衫裤。在我过平凉的日子，已是国历的六月初，还像东方的深秋天气一样，所以到西北去旅行的人，虽在三伏天，也不能不带着棉衣，遇到风雨天气，和西安的气候，会差上好几个月的。其次所当知道的，就是时刻，也越西越有变动，潼关的时钟和车站的钟，就相差半小时以上，到了平凉，正午十二时，已是上海一时以后了。

三关口

这是陇东最险要的一个所在，由唐宋到明清，都不失为一个军事重地。东去平凉城，约莫有六十多华里，一路平坦，唯有到了三关口附近，山岭突起，拦阻了去路，公路却是在山谷里，顺着山涧走。由西安起身以来，除了在邠县附近，看到青绿的颜色而外，就要数三关口了。山谷两边的山峦，都长满了青葱的长草和矮小的灌木，看不到一些黄土地层。而且在青草里面，突出很大的石头，尤其难得。公路随着山涧旋转，非常的窄小。到了六郎庙下，那山势一曲，路绕过山下一个石嘴子去，便是险中之险的所在。路在山涧南岸，上面是山，下面是黄水，澎湃的涧流，水碰在北岸下的山壁上，淙隆作响，猛的转个弯子流去，所以这个地方，又叫着鸣筝峡。涧的北岸，却是峭壁，没有人行路。据汽车夫告诉，以前汽车初通的时候，土匪就分藏在南北两岸的石壁上，车子来了，他凭空放上两枪，汽车就得停住。要不然，他在上面向下放枪，一个人也活不了的，其险要也可知了。我们的车子到了这里，同行的刘如松总工程师，要考察工程，约莫有半小时的耽搁，所以我就借了这个机会，绕上山坡去，看看六郎庙。到了庙里，才知道这里原是关庙，不过在两廊配殿里，配上六郎、七郎两尊偶像。六郎面白黑须，七郎青面红须，多少带些旧戏里戏子打扮的意味，当然是后人附会的了。我曾和各位工程师，问三关口的沿革。据说，在唐宋的时候，三关口一带，峰峦相套，洪荒未辟，简直是没有人行路，沿着山势，设有好几座关口。到了明朝，屡次在西方用兵，三关才开了道路，依然是行军不便。大兵多半是走宝鸡天水那条旧路，一直到左宗棠平新疆。他认为这条路有开辟之必要，就用了五万名以上的民夫，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顺着山势放了水路，才有现在这顺山涧走的窄路。最近在冯玉祥手上，以及华洋义赈会手上，略略有些经营，这才有些路的雏形。现在西兰公路处的计划，是用炸药炸山，用石块和水泥，堆砌涧岸，抛弃利用山涧作路的方法，因为原来的路线，只要雨水大一点，就可以把路给淹没掉了。此外三关口还有一件颇重要的胜迹，就是在六郎庙向东约几十步路的所在，有块大石碑，大书“董少保故里”五个大字。这个董少保就是满清甘军统领董福祥，左宗棠征西的时候，他建立了不少的功劳，八国联军的那一战他也很现了一点儿手腕给外国人看。谈起他，在华外国人有不少知道的，也总可以说是位民族英雄了。在他那故里，现在没有什么，只是三四户人家，配着两棵白杨树而已。由六郎庙向西，两面全是青山，公路时而在涧西，时而在涧东，顺了山脚走。但据刘总工程师表示这是不妥的，必须设法改正。在这山缝里走，约莫有十华里，方才到了峡外的瓦亭关，由三关口东头的蒿店镇直到这里为止，共二十五华里，这个峡不能算不长，在交通未辟的时候，徒步在这里旅行，当然是危途了。

六盘山隆德县

这个地方，是比三关口更出名的了。由瓦亭镇到山脚和尚铺约二十华里。铺在一道小小的河流上，约莫有三五十户人家。以前公路没有修辟，走六盘山的，由和尚铺穿庄而过，原也可以算是一道关口。现在公路由庄后斜上作之字形，一层一层，屈曲着盘旋上去。原来这里的大路要走，骡马大车不能直上直下，也必盘旋着走，共是三左三右，所以叫六盘山。而今修公路，要更求平正，山岭东边，由下到上，就成了二十二道曲线，而小弯弯还不在内，就不止六盘了。这种工程，原是华洋义赈会修的，据说花款有二十多万元。只是修到山顶，钱没有了，就不修了，所以岭西由上至下的一段，还是原样，由现在的全国经济委员会公路处接下去兴修了。就是东边一段，据刘如松总工程师说还有许多处是要加以改正的。至于这六盘山的高度，说起来是很可以吓人一跳的，距离海面是七千八百多尺。庐山是江南人认为最高的山了，也不过四千多尺，这就超出一倍有余哩。其实这山的本身，高也只有七八里上下，他们工程师步行，由山东面走到山西面，不过费一个多钟头，其高可知。而所以高到七千八百尺的缘故，就因为向西北高原上走，本是越走越高，六盘山又在高原的上面，这就有六月下雪的可能了。山的地质，是一种带紫色的石头，但是这石头，非常的松脆，稍微用力敲打着，就可以粉碎。有了这点缘故，每在大雨之后，公路旁边的石壁，常是整大片的倒坍下来，把路遮断。就是工程完全修好了，单独以这山而论，将来是另要预备养路费的。我和刘总工程师在车上，随看着山，随讨论着山的工程。刘君又问我：“耳朵里响不响？”我笑说：“果然耳朵里响，何以知道？”他说：“山下的气压，和山上的气压，相差很多。若是步行上山，慢慢地改变，是不会有什么感觉。坐汽车上山，气压变换得很快，耳朵就要响了。”他又笑说：“这山上常出强盗的，什么时候碰着他，可说不定，也许我们和他有缘。”我说：“何以地方官不派兵在山上驻守呢？”他说：“原是有的，以前顶上有座庙，兵就驻在庙里。现在庙没有了，没地方可以驻兵，只好在两边山脚下，东边的和尚铺，西边的杨店镇，派了地方保卫团防守。可是山上下相距得太远，总也耳目难周。好在这条路上的土匪，是不大伤人的性命，我们碰运气罢。”我笑着没作声，但是我心里想着，将来西兰公路正式通车，官府总得想个妥当法子，来保障旅客的安全才好。这天，我们过山的日子，天气很清和，仅仅是到山顶的时候，有了几阵大风，略像深秋的天气，还不十分冷。山上遍地长着青草，虽没有树木，却也很好看。（当我由甘肃回陕的时候，满山开着野芍药，和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那就更好看。）在山顶上向东方平原看，房屋田地，都成了小孩儿玩的小模型，虽身临险地，也别有风味。向西下山，公路不曾修好，大家下车步行，往下看，阴暗暗的是两峰夹着一道深谷。若以用兵而言，这里是易守而难攻的。历史上在这附近用兵的人物很多，最有名的是成吉思汗，曾在这里避过暑。

隆德县

下六盘山，西行约莫有二十华里，是隆德县。然而六盘山离这里虽很近，但那是固原县境。隆德县的境界，也就到山脚下为止。这个县城正因为它离六盘山太近，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在过去的几年，几乎成了土匪的客店，不时地窜进城来驻守。因之这个县城，蹂躏得可以。虽是比我所经过的永寿县，情形要好一点，然而全城也就只有三五十户人家，大街上竟是一家乡村式的杂货店，也找不着。我们寄住在一个民家，北屋还有一张土炕，南屋是土炕也没有，黄土墙上有两个四方窟窿。是当窗户的，也把土砖来塞了。北屋的主人翁家，门前当院垂了一块破羊毛毡子，当了门帘，墙外有个土砖起的烟囱，向外冒着青烟，里面正烧着马粪，一股子马粪味儿，冲入鼻端。然而这里有一件事，值得记载的，便是井水特别清亮，味也不咸，自出西安以后，没有尝过这样好的井水了。这里街上，也有两家客店，既当汽车站，也卖茶水。旅客由此经过，不妨多灌两瓶水带了走。我们住在这民家，县长刘德弼来拜访刘总工程师和公路管理局郑主任，介绍之后，他竟是我一个神交，在他招待客人之时，我也到了他县署里去。这里可以描写一点县衙门的情形，读者也好知道西路之苦。衙门分前后两院，前院是大堂。所谓大堂者，不过土质地上，白木栏杆挡了一张挂红布桌围的公案。案上是一无所有，只洒了些风送来的黄土。本来有一个木托盘，放了锡制的红墨砚台和粗笔架，可是老爷退堂，这东西也退堂。公案后白木壁门四扇，还是新制项下。转过这门，便是后院，三合房子，左边是厨房和卫队室，右边是课长室，正中便是县长室了。只要看到县长室是怎样简陋，我们就可以知道这地方是怎样的困苦。这里是两明一暗，三开间的房屋，正中空无所有，所看到的是一幅芦席壁子，上面糊了一些旧报纸。左边是县长卧室，其实办公室也就在这里面。屋子里黑沉沉的，光线不大好。原因是只有朝南一个直格子窗户，而且没有玻璃，是绵料纸糊的。四围黄土墙，左边墙上有个四方窟窿，里面放了些新旧书本子。右边墙上贴了一些誊写的表册。窗户横头，放了一张极旧的长桌子，而上面又是蒙着一方蓝布。东西两把椅子，靠档又脱落了三分之二。北墙倒是有一方极高极大的土炕，上面堆了红蓝布面几床被褥，再不能有较重要的东西可以描写了。县长是很客气，请来宾到他卧室里去坐，临时搬进三条破板凳来，才把大家安置下去。县长起居之地，情形便是这样，其余的还用问吗？这位刘县长，为人是极爽直，他谈了无数西北人民苦痛的事情。他说甘肃姑娘，穷得没有裤子穿，已经是为人所知道的了，其实这算不了什么。最可怜是乡下人没被褥盖，又不能睡光炕。只是炕下烧马粪，炕上堆干沙，人睡在沙里。有那过小的孩子，竟是在干沙里烤死了。

静宁县

隆德县西去九十华里，是静宁县。县东门外，山谷弯曲，路又很窄，崖上崖下，几乎宽一点的汽车，都不能过去，是很险恶的所在。过了这个险地，便到了城根。这城里有一条直街，约莫一二百家铺子，差不多的东西，都可以买到了。酒饭店、客店，全有。这里除了县衙门而外，还有个旅司令部，城里驻了一团兵。旅客到了这里，必定要看看时间，若是在上午，可以前进，若到下午了，就要考量一下，是不是行伴很多，保护可靠。因为由这里前去，有两个险地：一是祁家大山，一是华家岭，全是土匪出没的所在，不能在晚上走。至于怎么险法，容我写在后面。

摘自《热闹中寂寞而行：张恨水旅行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