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名义

文/李文实

今青海省以境内有青海湖而得名。称“青海”为湖，乃沿一般地理学上的通称。若依其得名的原义，则殊有未协。且溯其名称的渊源，自《辞海》开始，即颇凌乱，引述者辗转抄袭，更觉莫衷一是。即使出诸当今本省人的论述，亦不例外。

今按青海在西汉时汉文称为西海。《后汉书·西羌传》云：

时先零羌与封养、牢姐种解仇结盟，与匈奴通。合兵十余万共攻令居、安故，遂围枹罕。汉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将兵十万人击平之。始置护羌校尉，持节统领焉。羌乃去湟中，依西海、盐池左右。
这是汉武帝初开河西，列置四郡之后，赵充国进军湟中之前的事。同书又说：

至王莽辅政，欲耀威德，以怀远为名，乃令译讽旨诸羌，使共献西海之地，初开以为郡，筑五县。
这是王莽尚未设西海郡之前的事。不仅此时如此，就是在东汉和帝永元时，汉文名称仍为西海。《后汉书 ·西羌传》说：

时西海及大、小榆谷左右无复羌寇。隃糜相曹凤上言：……所以然者，以其居大、小榆谷，土地肥美，又近塞内，其种易以为非，难以攻伐。南得钟存以广其众，北阻大河因以为固，又有西海鱼盐之利……
据此则汉文记载中西海之名，不仅先于《汉书·王莽传》所云“今谨案已有东海、南海、北海郡，未有西海郡，请受良愿等所献地为西海郡”之时早已存在，而且在王莽西海郡弛废之后青海(湖)仍名西海。显见西海得名之初义，原与唐尧横被四表，汉平帝时太皇太后“恩泽洋溢，和气四塞”无关。前人尝谓古人读“西”如“先”，而“先”“鲜”音近，就此而言，则西海之“西”字非方位词，当无疑义。如此则“西”者西零的简称(西零在西汉时则称先零)，西海即西零海的简称。用知西海一名乃汉人译自羌语，以湖为海，今之藏语犹然。非仅藏族如此，现在的西宁、湟源等地，民间亦称青海(湖)为西海。这就说明西海一名的音义，都源自羌语，其双关汉义，则始自王莽设郡，但自郡废后其义仍在影响存没之间。

至于西零海称鲜海，则似始于西汉之末。《汉书·王莽传》载元始四年中郎将平宪等奏报说：

(平)宪等奏言：羌豪良愿等种，人口可万二千人，愿为内臣，献鲜水海、允谷盐池……
　　此“鲜水海”即上述西海的另一译名，所谓“鲜”“西”音近，即是指此而言。鲜水海即鲜海，或以《汉书·赵充国传》所言“令可至鲜水上”的“鲜水”为青海，则属非是，此所谓鲜水，乃指今黑河上游的俄博河而言。

从魏晋以迄南北朝，汉文记载中西海之名，又开始多所变迁。其所以变迁的原因，也大致可考。如郦道元《水经注 ·河水》篇云：

湟水又东南流，迳龙夷城，故西零之地也。《十三州志》曰：城在临羌新县西三百一十里，王莽纳西零之献，以为西海郡，治此城。湟水又东南迳卑禾(和)羌海北，有盐池。阚骃曰：县西有卑禾羌海者也。
以西海为卑和羌海，是以所居住的种族名地之例。西汉时先零羌居西海，故名先零水或西零海，其后先零别迁，先零别支卑和羌驻牧其地，所以当时便名西海为卑和羌海。此卑和羌海或又称为僊海，如《汉书·地理志》金城郡临羌县下注云：

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僊海、盐池。
班固《汉书》在东汉时有服虔、应劭两家注释，仅止音义。唐时颜师古采集隋以前二十三家注释，汇为集注，此所谓“僊”海，盖采自魏晋以后的注家，然此“僊”字，容为后世刻本刊刻致讹之例。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一《青海》条云：

按古人读西如先，郦(道元)所云西零，即《汉书》之先零。元始四年，王莽诱塞外羌献鲜水海、允谷、盐池，置西海郡。先、鲜音相似，鲜水者，先零水；鲜水海，即今青海矣。晋隆安二年，后凉杨轨降于秃发乌孤，寻为羌酋梁饥所败，西奔海，袭乙弗鲜卑而居其地，即零之俗体，亦以先零得名也。

钱氏是乾嘉时文字、音韵学专家，同时也是史学名家，他提出“僊”为“”字的形误，可谓发千载之覆。僊的俗体为仙字，所以有人以为仙海乃以海中有仙岛得名，更属望文生义。青海(湖)中有岛名龙驹，盖隋唐时以产马得名，并无所谓仙岛也。

大概从北魏时开始，西海才有青海之名，郦道元是北魏时人，他注《水经》，说阚骃所谓的卑禾羌海是“世谓之青海”。青海之名昉于此。《魏书》以下均称青海，以迄于今。盖隋唐以还，因中原与吐谷浑、吐蕃相继往来，兼多争战，青海之名，随之大著，且见诸诗人的吟咏，如“青海长云暗雪山”“运去不逢青海马”等名句，为后人所普遍传诵。但青海虽似属汉名，而以其地迄为各少数民族活动所在，故其地名语源，仍本之羌语，揆诸今藏语称青海(湖)为“措安泊”，其义即为青色的海，盖南北朝以还的青海，属汉文的义译，而此前的卑和羌海、西海，则皆属音译。其所以译“海”而不译湖，也从本义。至宋时蒙古族入青海，又以蒙古语转译为库库淖尔，此概为意译之例。综此三例，西海、鲜水海、卑和羌海，源自羌语，统属音译；仙海云云，出自后世史籍刊刻致误，以海为僊海，望文生义，谬种流传。“”本西零之简称，仍属音译，一旦讹误为僊，便全失其本义。唯青海一名，相传至今，妇孺尽知，然其为出之汉文意译，则迄未有言之者，用特表而出之，倘亦大雅之所乐闻欤？

青海义为青色的海子，取名十分形象。我初次经青海(湖)，时属初冬，海水尚未完全结冰，车过倒淌河不久，突见海水拔地而起，与蓝天相连，碧澄清湛，上下一色，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海水高出地面，本属人的错觉，然此种景观，显属高原所特有，所以显得如此奇异。我曾有句诗云：“海水连天碧，长云接地平。翻疑银汉落，转教道心清。”可以说是实记。

青海名义的渊源和演变，略如上述。但在藏文中，仍有一个异名流传，这就是所谓赤雪洁莫，可意译为万翼王母。而另外还有许多拼法，或译万帐沉没女神王，或译万方胜女，等等。这来源于藏族神话传说，说的是在青海(湖)未形成前，本地区原居住着万帐居民，在这里有一眼碧水小泉，平常是用盖子盖住的。有一次，一个前来背水的小姑娘忘记盖上盖子，结果泉水涌出，顿时汪洋一片，淹没了万户人家。幸亏莲花生大师道经此地，用一座小山压住了喷水的泉眼，这座小山就是现在青海(湖)中的海心山云云。它虽然说的是青海(湖)形成的由来，但却来源于后起的宗教故事，所谓赤雪洁莫，亦犹湘灵之于洞庭，纯属美丽的神话，自不能当历史事实来看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