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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敦煌出发:出发是抵达的彼岸

2020-10-29摘自《再敦煌》原文地址

从敦煌出发:出发是抵达的彼岸

文/非我

因为对一条丝绸的诗情画意,并对她行走的路线图附带情感地解析,所以,只能从丝绸之路的高光点敦煌出发,围绕祁连山作周而复始的山河寻访。每一次出发都是抵达。

二十几年来,我一直就在这条通天的大道上告别、出发。

曾以恣意的状态穿越青海长云,穿越千里河西大走廊。那时候还年轻,没有把这世界当回事,随性随意是青春期的最佳注释。现在虽然还不能说老,但中年的山峰正在向我靠近。中年是生命的顶点,风景可谓独好,但好风景总是转瞬即逝。这就是生命的悲凉。

年龄并不要命。有些路,需要思想去行走。

灵魂有了天堂,就不怕脚下的地狱。

可以肯定,中年阶段的每次出发都不再是简单的对地理线路的复制。我已经告别简单的形而下的行走。比如这次,我就在探源以敦煌为核心、以祁连山为界碑的丝绸之路的多种路径、多张面孔。面对敦煌,做这样的担承,我应该并恰合时宜。

蒲勇驾车。这小子身体特棒,十几年前曾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楚玛尔河畔一口气来了七个高空翻,当时惊诧得我紫皮茄子的脸和同样紫色的目光都无法表情。这次他驾车。两个月前他刚做了胆结石手术,我相信小小的胆结石无碍于他。他还想写小说。同行的还有侠女,一个摄影师,散文写得也不错。还有一个号称舞神的人。四人行进的目的地,是从敦煌出发,翻当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在德令哈与海子约面,然后再去西宁,去兰州,从河西走廊回归。线路图刚好是两条弧线,弧线中间就是历史上匈奴人的天山——祁连。

两条弧线圈并了祁连。

两条弧线就是古丝绸之路的两条贯通西天的大道。

而敦煌,是起点也是终点。

我突然想起西部诗人高凯的一首诗《苍茫》:

一只苍鹰,把天空撑起/一匹白马,把大地展开/一条阳关大道,在一个苦行僧远去的背影里消失/一粒金沙在天地尽头,高出戈壁/凝神眺望,不是月亮就是敦煌

每当直面敦煌的沙漠和行走在戈壁旷野,无限的苍茫便滚滚而来。

从千年前的阳关、玉门关的烽燧和城垛而来,从干涸的疏勒河古河床而来,从晾干水分的唐诗宋词而来,来到我的脚下,将我用轻烟般的浮尘紧紧裹住。我在苍茫里变得苍茫。在敦煌,你无法不变得苍茫,假若你的思绪和情感与历史产生了对接,与天地和汇聚于莫高的诸神产生了联系,那么你就会在时光的大隧道里穿梭驰骋,与天地万物建立关联,与前生后世建立对接。这一点不用怀疑。

一千年来、两千年来,或者更久远的时间和空间里,一个民族倚敦煌西望。

依然是一千年、两千年,或者更广阔的西域大地,驼铃和马帮,还有那些赤足踏行流沙瀚海的行者或受国家于使命的使臣们,他们都从敦煌出发,将目光投向更加西去的远方,将胸怀敞向更加辽阔的西天,帕米尔高原,葱岭,塔什库尔干,撒马尔罕,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这是一条诞生于中世纪前,却繁盛于人类中世纪的文明大道、经济大道和文化大道。一个东方民族以最柔软的丝绸的形态凿开了地球东西方之间的万里疆域。

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最早在19世纪70年代将之命名:丝绸之路。

敦煌,作为大道的终点,也作为大道的起点。

敦煌,是缠绕着人类命运的一个死结。



此时,两千年之后的2018年的春天,我的SUV在七里镇的出口处加满油。

向西的大道上,车流冷清,估计是出行太早的原因。当然,毋庸置疑,西部任何一条路都比内地要清静,即便是“十一”黄金周,路上的车轮也要逊色于内地的滔滔车流,是经济发展的滞后问题,也是人口稀少的原因。总之,在这一条路上,很明确的信息回馈就是:西部。

其实清静没有什么不好。清静不仅仅是指一种形态,还是一种哲学。

在西部,你会油然而生老子的哲学大观,清静且无为。

我对蒲勇说:好好开,我要睡觉了。

上车就睡觉,这是很多年来的习惯,只要不是自己驾车,这习惯雷打不动。也不一定真要睡觉,只是想闭上眼睛,当然酣睡过去最好,即便睡不过去假寐也行。这样的话,自己在自己的思想里驰骋,想想主义也行,想想邪恶也行。只是车载音响里的碟片实在太老,老歌老嗓迭出。我说,你这歌真够老。他嘴唇一嘟,你不是睡觉了吗。我哑然。

这条路我走得太多,以至于记忆重叠,甚至凌乱不堪。

最有记忆的是一个暑假跟叶子去老茫崖。

叶子的父母是运输处的石油职工,在老茫崖那鬼都不愿意去招惹的地方开着一家食宿店,恍若新龙门客栈,连吃带住或者还可以干点别的勾当。一套院子,里边尘灰老高,大坑小洼。过往的多是大卡车司机,还有油罐车。很少有旅游的,要有那就是我。我就在那里待了一个月。白天在戈壁滩上乱转,晚上喝酒吃肉,看看书,做做梦。没有电视,没有朋友,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就差点跟店里的服务员搞对象了。

但就在那里,我启蒙了自己对瀚海戈壁的文学密码,写了一篇散文叫《老茫崖散记》。

我也由此知道,客栈门前那条尘土飞扬的破路,居然是一条历史大道。它从柳园过来,经敦煌,翻当金山,过冷湖,到老茫崖;再往前走就是花土沟、石棉矿;翻过阿尔金山就是新疆的若羌、米兰,再往前走就是库尔勒、塔克拉玛干沙漠;之后就是古西域的于阗、龟兹、葱岭、帕米尔高原。那是一条通向西天的大道,是一条被张骞凿空西域的大道。虽然眼前是无尽的荒凉和冰寒,但曾经,她车轮滚滚,她骡马嘶鸣,她丝绸飞扬。

这条东西方文明的大动脉,就兀地横亘在我的眼前,衰老在我的脚下。

有一日,我和叶子从他老爸卧室的床板下,翻出一箱大脖子的老式五粮液,一人往怀里塞一瓶。在食堂搜罗了两个罐头,几根起皱的黄瓜,几个发蔫的西红柿。我和他醉倒在戈壁深处,至今想起那简陋的下酒菜怎能匹配珍藏版的五粮液啊。只记得醉了眼睛的我直愣愣盯着远方,信誓旦旦,假以时日,我将驾长车直捣西域。

那是我三十年前对西域的誓言,这个誓言将终生有效。

还是在这条路上,已经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已经长大成人。

一个冰冻六尺的寒冬,我和一个石油工人的女儿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大棉袄,搭乘一辆四壁漏风的黄海班车,去冷湖领取结婚证,结婚证领得有些仓促。那时候主要是赶趟最后一波公家分房。没有结婚证,当然不分房,就为了一套房子。那套房子掏了九千多块,现在想来是毛毛钱,可当时是巨款。东拉西凑勉强付账。住了二十三年后,换房,抵押现金九万多。看着这十倍的赔率,心里一阵怪怪的滋味。那个冬天的寒冷一生难以忘怀,特别在翻越当金山的时候,山路弯弯,路边是白皑皑的冰川。我想,那冻结的坚冰是当金山的眼泪吗。

还记得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石油作家肖复华邀请我创作一本怀念逝去的老石油人的纪念文集,名字叫《人们不会忘记》。夜以继日完工后,赶在清明节,捧着书从敦煌赶到冷湖公墓去告慰先烈。祭奠完毕,张保险开着他的越野三菱,一脚油门飞到当金山脚下的长草沟,也就是阿克塞老县城旁边的一个荒凉小站。我们在那里吃了红焖羊肉,喝了皇台。醉了,我们跪在大道上,点了一排排香烟,敬献给在这条路上牺牲的先人们。听说,在这条路上牺牲的石油人少说也有好几百。赶在冷湖石油支援东部会战,一辆大客车就咕噜噜滚下当金山,一次就好几十条人命,这是一条用生命浇筑的西部大道。

这条路是柴达木石油人进出甘青两省最重要的交通要道。这条路劈开了祁连山和阿尔金山两山相依的一个垛口,身后是甘肃大地,前边就是青藏高原。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冷湖油田的石油就是从这里一车车翻山越岭倒运出来,运到四百多公里之外的柳园火车站,再用油罐车倒运到兰州冶炼。从一些老照片上得知,当金山满是珠子一般串联的油罐,一个车头拽着七八节油罐,美其名曰叫汽车列车化。真是车轮滚滚,浩浩荡荡。汽车毕竟是汽车,当不了列车,所以很多人的青春、生命,都奉献给了那一车车石油,深埋在了当金山的万丈深渊。他们的人生和命运都是石油状态的,黏稠又滚烫。

而我,就要从这条大道西去,翻过当金山,去天际线之上。



敦煌的春天很恼火,十有八九是在风沙弥漫中度过的。

偶尔能下一场雨那就是神灵的恩赐,雨后万物复苏。但那一场雨很难到来,所以万物复苏总是纠结。直到四月,内地早已花开果熟,而敦煌的天空才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那些杨树、柳树、槐树,遮遮掩掩地泛着绿,嫩嫩的,浅浅的,跟刚孵出的小鸭子的绒毛一样。地上的草,也跟做贼似的,小心谨慎地从树池子里探出锐利的小脑袋。倒是去年或者前年就已经干枯的骆驼刺们气势雄壮,它们在戈壁滩上挟裹成一团一团的,随风翻滚,像古战场上翻滚而来的冷兵器。这样的天,只适合假寐。

车载的歌曲实在太难听,好几次我都想伸手把它关掉。

我喜欢音乐,但不喜欢歌唱。我不能吭声,只有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熟悉的事物纷纷在车窗外倒退而去。先是那个拍摄过井上靖老先生《敦煌》的敦煌古城,如今做了电影基地,很多西部电影都在这里取过景,比如《英雄》《新龙门客栈》《见龙卸甲》等。我没有进去过,一次也没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井上靖老先生所描述的古敦煌。古敦煌谁也没有见过,我不能指鹿为马。对于历史的呈现,我向来固执己见。因为现在的敦煌确实不像敦煌,现在居住在敦煌的人,也不是敦煌人,他们不是敦煌人,他们只是居住在敦煌的人。

现在的敦煌不值得给予仰视。

一片海浪般的坟头滚滚而来。那是敦煌最大的安放灵魂的基地。

里边有很多我都认识,也有很多我亲自为之送行。它们就在我的眼线里,我不想看他们,但他们就在那里。清明节,我提前几天去公墓管理处对接,想给肖复华老师的墓碑刷刷新漆。问管理着这两三万坟头的年轻人,怕吗,晚上听见鬼叫吗。小伙子哈哈大笑。他的笑,理直气壮且带有蔑视感。他说,就跟屠夫杀猪一样,屠夫和一堆猪肉,有谁怕猪肉的吗。他的比喻疙里疙瘩,也很不舒服,但又似乎在理。这是从敦煌向西必须经过的路标:死亡。

一只沙鸡在沙地里乱窜,接着又有一只,两只,一群。

它们长相蠢笨,但逃起命来似乎又异常灵敏。很多年前,夏天的夜晚,有人开着皮卡车,拿着强光手电筒,在戈壁滩里抓沙鸡。沙鸡追着灯光跑,再用强光手电一晃,它们基本上就找不到北,只需用棍子横七竖八地一通乱扫。一晚上就搜罗一麻袋。它们的羽毛不华丽,死得也很难看,肉也不好吃,似干柴,寡味。可能现在人们胃口刁钻了或者是环保理念强了,再没有人去关注沙鸡。失去人的关注,它们会活得更健康。

沙鸡们从我眼前滴溜溜地飞蹿而过,很多记忆也一闪而过。



逶迤着庞大身躯的是那座沙山。

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因为它是鸣沙山的余脉,也就一直就叫它鸣沙山。它在东段涵养了月牙泉,护卫了莫高窟,与三危山在宕泉河两岸遥望。也有人说鸣沙山和三危山是敦煌的两条龙,一条黑龙,指的三危山,一条黄龙,就是鸣沙山。沙山一直延续到几十公里外的阿克塞。这座沙山是敦煌的屏障,它阻挡了祁连南山的湿润气流,又阻隔了北塞山的霜寒,西接着浩瀚的库姆塔格沙漠。它对敦煌的地理气候举足轻重。

俯视它,它确实宛如一条龙的模样。龙,是中华民族高高在上的图腾。

沙山到了头的时候是一座水库。那座水库叫党河水库。它也不例外,是全中国大兴水利的年代人工筑就的。水库截断了党河的水。水来自祁连山、当金山。地球在没有变暖的年代,祁连山的山顶还戴着一顶白帽子。那些白帽子很白,白皑白皑,或者很蓝,瓦蓝瓦蓝。那是水的固体形态。在夏季的时候,固态变成液态,冰雪融水在戈壁地下的暗河里潜流,直到一口气憋完了,从某个地方探出头来,集流成河、成渊、成海。这些水亿万年来滋生了敦煌这片绿洲,也涵养了这个伟大而传奇的敦煌。可以说,党河是敦煌的生命脐带。

在这干燥得沙子都会跳舞的沙漠里,突然冒出碧蓝的一汪水,就好像突然见到了上帝。鸣沙山怀抱里的月牙泉就是这样的神奇,你使用一切华美的词去歌颂它都不为过。但现在月牙泉生病了、消瘦了、枯竭了,她依然能以水盈月牙的状态存在,完全来自人为。人们再造了暗河给她补给,就像在给病人输液。而她的枯竭本身也是人为,党河水库扎坝,混凝土钢筋扎断了地下暗河,结扎了输往月牙泉的大动脉,这个亿万年都存在的沙漠奇观惨死在我们的手下。怪罪是多余的。该交的学费还得交,因为人类进化的路上一直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谁也说不定哪块石头会砸着谁的脚。

上帝的罚款有时候是残忍的,只是我们没有过多去在意。

或者人类习惯忘却,习惯故意忘却。

天地有灵,天地不忘。为了涵养党河水库,大地横生一座佛。

一座大山成了一尊仰面端庄的佛,这本身就是传奇。佛化的物理现象很多,在这个七八成人心暗向佛的国度,先不管他们信教的动机如何,他们的心里出现了集体暗示,地理山川的外貌就很容易跟心中伟大的佛挂上钩。佛是一座山,山是一座佛。这是暗喻,是象征,是向往,是情感的激情澎湃,也是精神指向的至高无上。但确实,那佛很具象,安详的涅槃状仰面西域的苍穹,挺胸、收腹、束腿。即便躺着,也威严和神圣。

有时候不得不为大自然的暗示而折服。

当然,这只能远视。远到恰切的距离,那座山就成了睡佛。要是靠近了,或者足够的近,山就从佛还原成一座山。山上是巉岩的焦黑的石头,坚硬的铸铁模样,没有一棵草,也不构成生命的迹象。曾爬上去过,和一帮大自然的神秘主义者,他们欢呼雀跃。我沉默了。我总是在别人集体狂欢的时候孤独地还原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沉默如山上那坚硬如铁的石头。那些石头黑黢黢的模样,经历了亿万年太阳的烧烤。我也跟那些石头一个样、一个色、一个本质。石头也不说话。

这个时代里说话的人很多,这是人的天性,长了舌头不仅仅拿来搅拌食物和接吻调情,它最大的功能就是说话,但人舌不一定都说人话。听着人类太多的杂音,我最高的姿态就是保持沉默。这不是我的高贵和高傲,这是给自己设置的本色。我看见一只鹰,黑色的鹰,巨大的翅影覆盖了天空的一角。它在北方的天空垂视着西域大道,突然,它箭镞一般滑翔向西部。

按照鹰的指示,西边,是阳关和玉门关。

那里,曾经是汉文明的边际,是一个民族的别岸。

那里,是终点也是起点,是无数次出发的告别,也是无数次回归的抵达。

阳关,至今都是一个人间情意绵绵的图腾。

摘自《再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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