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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线(六)

2020-07-16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原文地址

青藏线(六)

文/王宗仁

慕生忠非常喜欢昆仑山的早晨,他说那是个饱满的早晨。他确实创造了一个非常棒的词 :饱满。

就是在这个饱满的早晨,他人疲马乏以后,在不冻泉边淋漓尽致地洗了个脸。他双手托起清清亮亮的泉水,给人的感觉整个不冻泉都被他端起来了……洗毕脸,他坐在昆仑山巅小憩,广阔的天宇就见他的身躯,光芒四射。


慕生忠大步流星地走在昆仑山的路上。他总是遇到风,逆吹的,顺吹的,两侧吹的。风裹着他,他卷着风。这就是昆仑山的路。

其实没有路。那辆小吉普的轮子碾在哪里,哪里就是路。常常有吉普车无法通过的地方,他还得骑马,或者步行。步行居多。然后,再和司机一起设法把吉普车弄过那些车轮无法砸碾的地方。吉普车是名副其实的开路先锋,是它给世界屋脊上留下了第一道辙印。

吉普车行驶在一段倾斜的坡上,阳光照亮了风挡玻璃,明晃晃的,像涂了层耀眼的金箔。这阳光像展开的翅膀扫净山洼阴角的积雪,把公路的生命延续到高处。

前面呈现着一片平坦无阻的原野,慕生忠兴奋地对司机说,加油跑,今天争取把几个施工点都走一遍。司机说,政委,你瞧这路,跑得动吗,还不如走路来得便当。

司机这一点拨,慕生忠明白了,他索性下了车步行。真的是这样,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汽车比人的速度快。

他就是这样大步地走在昆仑山中,步伐坚定而有力,那不停摆动的双手把漫天的寒风剪开一个又一个缺口。那台吉普车远远地被他抛在身后。他要去的地方很多,都是眼下汽车还不能去的地方。

原来,在修昆仑桥的同时,慕生忠已经派出几个施工队越过昆仑桥,在前面近 200 公里战线上的几个点同时破土修路。他把这种分段包干、各个歼灭的修路法,称作“置之死地而后生”。置谁死地?又是谁后生?自然是那些横在修路人面前的种种不知趣的险山恶水。新修的公路要应运而生。

他走得很快,远处的那些群山就好像卧在他的肩上,一晃一晃地移动着。这样,他也就与山融为一体了。他的目光均匀地涂抹着四周的山水,一切都变得那么新,真亲切!

他这一次上路就是三天。当然是时走时停,哪里有人施工他就停,没有施工他便走。一路的自然景色不属于他,只有此时此刻的心情,才是他的。什么心情,修路和修路人的状况。在纳赤台停了一个白天,小南川住了一天一夜,西大滩住了一夜……高原上干劣的风吹裂了他的嘴唇,嘴唇的裂缝渗着血丝。他看不见,只觉着嘴唇有点疼,用手背抹了抹,血丝被抹开,粘了半拉脸。司机瞅见了,心疼他,说政委,血,脸上有血。他伸出手看了看手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抹了抹嘴和脸,血便没有了。他对司机说,哪里是血,是汗珠!湿湿的,能滋润脸呢?司机摇摇头。他又说,快点开,今晚到不冻泉。

瞧,这就是他的心情。此刻的心情:赶路。既然时代已经让我们做出了修路的选择,既然生活已经教会了我们很多本事。那我们就要用双手握住匆匆来去的时光,把自己变成一头高原上的牦牛,一个劲地走在还没有路的路上。赶路,慕生忠怎能不赶路!他坚信河的两岸有岸,岸上有美好的时光。

赶到不冻泉已经是傍晚了。暮天轻轻薄薄空空,野风悠悠飞渡雪山。慕生忠有点倦意地坐在路边,这时他猛然觉得他富有得拥有一座昆仑山,又觉得他贫穷得连填进胃囊的一块馍馍也没有。是的,他走路走得有点疲倦了。几天来一直没洗脸的慕生忠,突然节外生枝地生出个淋漓尽致的痛快想法:洗洗脸。为什么说节外生枝?在高原这样一个艰苦的地方三天五日不洗脸那是正常事。现在他想洗个痛快脸还不奢侈吗?这个想法的涌出当然与脸上留下的那血印有关,但主要的还是不冻泉的诱惑吧!

他站在泉边,心里那个爽,每个毛孔都酥酥的。几天来路途上积攒的疲劳和沉淀在衣褶里的尘埃,顿时烟消云散。那泉并不很大,像在农家院里常见的两口井,并在一起,葫芦状。水面上隐隐地有水纹在颤动,想必是泉眼在扑水。水不深。坑满后,水就顺着一条小沟向四面散去。泉底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子,石子是静的,但流水使它有了动感。水是透明的,但倒映在水中的雪峰使它染出颜色。慕生忠在泉边默默地站了足有十来分钟,才突然弯下身子,双手掬起水花,往脸上撩着……慕生忠真是,仿佛把整个不冻泉都端起来,倾洒在身上了。此刻的他,肯定是世间最痛快的跋涉者了。从头到脚让泉水淋浴了一遍,还不痛快吗?

来到不冻泉,施工队的队长给慕生忠反映了一个问题,说民工们思乡思家情绪严重。这个闭塞的地方,没有任何手段跟家里亲人们取得联系,大家普遍都牵挂家中老人妻儿。特别是那些离家已经一年的骆驼客,他们多数不安心施工,有的甚至提出请假回去探亲。还说回家看一眼就回来。话虽这么说,会回来,可是一旦放行,放十个连一个也回不来。听了这些反映,慕生忠很平静地说,谁不想家?谁没有二老妻儿?我看不想家不想婆姨不想儿女的人,肯定是个木头人。我就不信这样的人还能修好公路!

夜里,慕生忠就和民工们同睡在一个帐篷里。说句实话,来到这荒郊野外,他也只能将就成这个样儿,和大家同吃同住。帐篷已经被野风酷雨吹打得褪去了颜色,且四面透风。月亮拽着星星从头顶的天窗里钻进来,偷看着睡觉的人各种各样的怪相。这夜慕生忠只字不提修路的事,他只是乐此不疲地和躺在身边的那些泥头土脸的民工聊天,什么高兴聊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问他们,累不累?他们当中的两个人同时回答,累死了,能不累吗,骨头架都快散摊了。他说开始累一点,干几天就会慢慢好些的。有人说,只会越干越累,没听说过干得多还能不累的。他笑笑说,瓜娃,这你就不懂了,你不也是农村来的吗?农民一年四季天天把东山日头背到西山,累吧?可是他们不是照常生活得很滋润,哪一夜都是头一挨上枕头就响起呼噜,有几个失眠的?听他这么一说,他们都不吭声了。帐篷里暂时静了片刻。可谁都知道谁也没睡着。他又说,你们都说累,为啥还不快点睡,一个个瞪着个大眼睛做啥?躺在他身边的一个民工笑了一声,说你真厉害,黑咕隆咚的,竟也看得见我们睁着眼睛不睡!他说,怎么会看不见呢,我是猫头鹰,专在夜里瞅得清东西。又一个人招了实话,说你今晚睡在我们帐篷,大家紧张,没瞌睡了,再说谁敢比首长先睡 ! 他说,我是老虎,你睡着了怕我把你叼走?还是那人说,老虎倒不是,但首长比老虎还吓人。反正首长睡在身边,我就浑身不自在。他说,我现在就宣布,我既不是“手掌”也不是“脚掌”,我就是一个陕北的老汉,可以了吧!一帐篷的人都被他逗笑了。更没睡意了。

也许慕生忠觉得聊到这个份上,该收场了,他便说,你们都朝帐篷顶上看,天上的月亮有多亮!看着月亮想家,想家里的媳妇,保证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个民工说,首长,你别逗了,哪有想媳妇还想着想着能睡着的?只怕是越想越是心里格痒得睡不着。另一个马上说,得了吧,我的媳妇还不知在哪个丈母娘的腿肚上转筋哩。想个屁!慕生忠说,那你就想别人的媳妇吧!你没听人常说,媳妇还是别人的好。那人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想人家媳妇那是水中捞月,狗咬尿泡,一场空。还是什么也别想了,老老实实睡觉,明天早早起床修路吧!慕生忠应和说,好啦,我明天也要赶路,我宣布现在睡觉,谁也不许说话了。

说着,他站起来,用早就准备好的一张旧报纸把帐篷顶那个透着月亮的天窗堵上,帐篷里便云遮月般地暗了下来。一会儿就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地抽起了鼾声。昆仑山的夜,被这鼾声重重地抛进苍茫的群峰之中。慕生忠起了个大早,他还要到前面去。前面还有前面的前面都有施工点,他都要去看看,就像幼儿园里的老师,不把每个孩子看一遍心里总是不踏实。公路就是他的孩子,是他为西藏培育的孩子,他这些年所有的奔忙,都是为了这孩子。

临行前,他特地和那个还没有媳妇又不愿意想别人媳妇的小伙子道别。他握起他的手说,好好干,把路修到拉萨我给你评个劳动模范,带上这个荣誉在那些姑娘中间走一圈,保证会有个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你。小伙子怎么会想到昨晚自己随口说的话,竟然被首长记住了。他还有点害羞,不语。慕生忠问,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回答:彭善良。彭老总的彭,就是善良那两个字。慕生忠狠劲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好,我记下了,彭善良。善良小伙子准会遇上一个善良的姑娘陪你一辈子!

慕生忠又急匆匆地走在昆仑山中了。

这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走出大山,半露半掩地含在山岔。雾升起来了,山跑起来了,连小河也在跟着慕生忠跑。他走得很快,破雾穿云。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仿佛在长高,甚至高过了山巅。

他走得确实很快,乘着太阳正出山的这个时候,要赶些路。他还是那样,平地上坐一会儿车,遇上汽车难行的地方,他索性步行,还不忘叮咛司机一句:千万别捂车,要不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车弄出陷阱。他更多的时候不坐车,大概就有这一条原因,车的负荷重了,容易捂车,麻烦人!

纳赤台、小南川、西大滩、不冻泉这些由他起名的地方,已经从他的脚下闪过去了。他还要往前走,因为前面有施工点。每遇到施工的民工和战士,他都要停下来看看,问问,还总会说这样一句话:我知道你们很累很辛苦,你们也很想家想媳妇,这我都知道。不过你们在修路时最好都把这些忘了,到了晚上睡下后再想,睡下是想家想媳妇最好的时候。大家听了都笑,说政委真是知心人,最了解我们。

慕生忠走在山路上,突然又有了一个感觉,他拥有了昆仑山的这个早晨,他变得年轻了,而周围的事物在迅速变老。奇怪?老汉怎么会越活越年轻了!

是的,他是年轻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可不,那时他还是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也是走在路上,整天都要走路,不过那是走家乡陕北的山路。

没错,走路的美不胜收的滋味就是那个时候收获的。拿着大刀长矛打敌人,敌人能不跑吗?敌人跑了你能不追吗?现在想起来他那时把这一生要走的路几乎都走完了,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没有寒冬和暖春界线,每日都把脑袋别在腰里经历着危险,苦在路上,险在路上,也乐在路上。无论走多远的路,也不管掉多少肉,只要打了胜仗,他就爽心得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真的好开心!

现在修青藏公路,在公路还未显露在这荒野之前,慕生忠只能用双脚去丈量青藏大地上没有路的角角落落。他的脚印就是孕育青藏公路的胚胎了!

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

此刻,慕生忠迈着尽量大的步子走在昆仑山上。他突然想到,修青藏公路是他慕生忠一生中最难忘也最艰难的一种经历,当然也是一种享受了。人就应该这样,活着,就要不惜消耗力气地走在路上。一生都在赶路,都在为未来奔忙。路是人生永久的根。

生活,就是生下来,活着。在路上才能活得好。

慕生忠这么想着,步子踏着心中的节拍,越走越快了。三步之内,云朵含雨。晨雾之后,紧随着是一个幸福忙碌的白天。

远处,一群藏羚羊在奔跑。

再远处,山巅上堆积着白皑皑的云。

更远处,蓝天上的一只早起的鹰像个人字。

对他而言,他最喜欢的还是昆仑山的朝霞。这些天他每天都会早早地走出帐篷,照例能看到一个清晰饱满的早晨。在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什么时间看到过这么让他心动的早晨!他始终觉得他看到的那缕把沉沉夜色划破,徐徐地从山岔上探头伸出的淡红色光柱,是太阳赐给昆仑山的第一缕阳光。他为之高兴,很有幸福感。一个能最早读到昆仑山升起太阳的人,那肯定是很值得自豪的。他在整个白天都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回忆着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的无比美好的场景。当时大地是一片微亮,山,只能见个朦胧可辨的似隐似显的影子,天空的星星也仿佛失去了夜间那纯亮的光泽,忽然变得遥远而又渺小。大地上非常宁静,这种宁静给人最不可思议的感觉便是,好像谁抽去了青藏高原的所有内脏,唯你一个人空落无靠地悬空站在某个地方,随时都可能飘到一个你不知道的另一个地方。正是在这当儿,东方的天庭上的某一个点,犹如谁划了一根火柴,闪了一下微光,又灭了。紧接着就有几缕开始并不怎么显耀却可以把整个夜幕划破的霞光,慢慢腾腾地爬出山岔。这就是昆仑山上的第一缕早霞。霞光越爬越高,越高越亮。直到它的光亮变得足以把整个东边的天空染得灿烂辉煌时,就变成了金色的翅膀,太阳便开始露出了脸面。

慕生忠非常喜欢看昆仑山的这个早晨。用他后来给人们回忆起这个日出情景时的一句话说,就是“那是个饱满的早晨”。他不可能刻意地遣词造句,但是他确实创造了一个非常棒的辞藻:饱满!

就是在这样一个饱满的早晨,慕生忠来到了不冻泉边,披着一身霞光望着泉水,站了好久,才猫下腰撩起泉水,又痛快淋漓地洗了洗脸。之后他又给军用水壶装满水。他把水壶扔给随他来的司机,说:

“带上,在路上喝。还有,把你的水壶也装满。”

司机拿来水壶灌满水后,他们又开始前行了。本来这段路是可以坐车的,慕生忠却依然坚持步行。走路看风光,这是坐车人无法享受到的惬意。

走出去没有多远,慕生忠就遇到了第一工程队队长马珍。马珍和他的队员们在昆仑桥还没有修通时,就到前面来修路了。

“马珍,怎么样,饿肚子了没有?”这是慕生忠见到马珍后,问的第一句话。这样问话自然是有原因的。

离开昆仑桥时,慕生忠给马珍交代说:“你们带20天粮食出发,我们把桥一弄通,保障就上去了。”马珍心中没底,不得不多问了一句:“政委,如果20天你们没上来,那我们怎么办?”慕生忠说:“我不管那么多,就只管20天 !”马珍自然听明白了,忙说:“政委,你就放心吧,我只知道带着弟兄们修路,只知道往前冲!”慕生忠听了,伸出大拇指给马珍,没说什么。

对于马珍的情况,慕生忠比对别的修路人了解得要多一些。因为这个马珍很特殊,他既是驼工、修路人,又是一位乡村的区长。他的家在宁夏河套地区吴忠县,回族汉子。因为家里缺柴少米太穷,他没进过学校的门槛,但是会念信,也能把报纸上那些大标题很亲切地读出来,全是自学的,马珍是乡村人中顶聪明的能人。新中国成立前他就参加了地下党,当过武工队队员,腰里挎个盒子枪,打土豪灭土匪数他勇敢。新中国成立后他就当上了区长。在青藏高原探路以及后来修路,从宁夏来的骆驼多,带来的骆驼客也多。为了便于领导这些人,当地政府就让他这个区长也上了高原。给西藏运粮时他是中队长,修路时也就成了工程队队长。但是有个不争的事实是,不管你是什么队长,运粮你得拉骆驼,修路你得抡铁镐。眼下,马珍就是个修路的民工。

马珍的这种特殊身份,使慕生忠很看重他。这种看重肯定带着一种信任和钦佩。他留下来修路,就有一段故事,和慕生忠的故事。

运粮的骆驼客陆续回到格尔木、香日德后,住了没几天,偷偷跑掉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不少帐篷里只留下了破鞋烂袜,甚至连铺盖都没有卷起人就没影儿了。慕生忠看到事态严重了,再不采取措施,人就跑光了。于是他手提马鞭站在路口,看谁还敢跑!

有的骆驼客背着准备远走高飞的行李卷,求饶似的对慕生忠说,政委,你抽我吧,抽狠一点也没关系。抽了就放我一马吧!慕生忠说,我当然要抽你,你要开小差我能不抽吗?不过,抽了也不许你跑。都跑了谁来修路?马上有另外的骆驼客说,总是有愿意留下修路的,人家屋里没牵挂,当然会留下的。我们都离开家里一年了,婆姨早就捎来了话,再不回家她就另找老公了。还有一个骆驼客说,政委,我屋里的女人已经跟人跑了,她等不得我了。

慕生忠绝不会对这些呼声充耳不闻,因为他也是一个有家有婆姨的人。眼前的现实使他最清楚不过地明白了一个问题:青藏高原需要女人!像需要男人一样需要女人!没有女人怎么能拴住这些拼着命向外跑的男子汉们的心?女人!让女人来高原,在格尔木安家,在格尔木生娃娃!

手里一直提着马鞭的慕生忠,这么一想,便甩掉了鞭子,笑眯眯地和民工们拉呱起家常来了。民工们丝毫没有识破政委是“不怀好意”的,便一五一十地把实情掏出心窝给他。政委问:“你娶了婆姨了吗?”对方马上答:“怎么没娶,狗儿子都五岁了!”他又问另一个民工:“你呢?知道娶婆姨是啥味道吗?”答:“哪能不知嘛,浑身麻酥酥的好舒坦 !”慕生忠点点头笑了。他把娶了婆姨的民工名字记在了一张纸上,然后,把他们集中起来,做动员,他说:“你们都可以回家去,我批假,还可以给你们300元钱的探亲费。”大家一听,乐得直拍手。慕生忠忙说:“先别拍手,等我把话说完你们再高兴。我给你们批假是有条件的,回家可以,必须把婆姨带来。这一点一定要给我下保证。”那些已经结婚的骆驼客却没有一个人痛痛快快地答应他的这个看似温和实则苛刻的条件。我们自己在高原干就已经够亏了,现在又要把婆姨娃娃都搭上,我缺心眼,傻啦?

这时,慕生忠想到了马珍,手里又提起了马鞭,去找马珍。

马珍无疑是好样的,他领导得方,从宁夏来的骆驼客没跑一个,都在格尔木待命修路。区长就是区长,不佩服不行。

慕生忠找到马珍,开门见山地下达任务:

“马珍,我遇到了沟过不去了,求你来帮忙。”

马珍:“政委,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你碰到的沟就是我碰到的沟,马珍听你指挥,你指向哪儿我就打到哪。”

慕生忠讲了要马珍把婆姨带到格尔木落户的事。马珍听了半天也没说话,好像还没回过味似的,梗着脖子望着慕生忠。

“你倒说话呀,光看我做啥,不认识吗?”慕生忠催道。

马珍仍然梗着脖子不出声。

“这事我说了算,你情愿也得把婆姨带到格尔木来,不情愿也得带 !”

“我带婆姨的事凭什么你说了算?”

“谁叫你是共产党的区长呢?共产党员不带这个头,还有谁去?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

马珍无话可说了。共产党员这称呼太神圣了 ! 区长这个职务本身就有一种使命感,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

慕生忠对马珍说:“我特批你一个月探亲假,好好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带上婆姨到你们河套所有的好地方转转看看玩玩然后领上她回格尔木,安个家。有婆姨在身边你就不会分心了,好好干。一定要干出几个娃娃来,长大建设格尔木。那时候你马珍就是有功之臣,让你上光荣榜,让你的事登报纸,连你婆姨的照片一起登报纸。准都羡慕你。现在你都是快奔三十的小伙子了,连个娃娃都干不出来,还算男人吗?丢人!向我学习,喝酒,在这个地方不喝酒算什么男子汉?酒能帮你生出个壮壮实实的儿子。你有了儿子,我来起名……”

马珍忙打断慕生忠的话:“行啦,政委,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起什么名字!”

“谁说没见一撇,只要你把婆姨带来,这一撇一捺全有了。我想好了,你的大儿子叫纳赤台,二儿子叫昆仑山……”

“这算什么名字!土不土洋不洋的,难听死了。”

“这叫土洋结合,真正的高原人的儿子!”

马珍虽然不十分情愿,但最后还是把婆姨带到了格尔木。他是在青藏线上第一个安家的人,他的婆姨是最早出现在青藏线上的女人之一。

……

此刻,慕生忠在修路工地上见到了马珍,心中的亲切感就不必多说了。马珍仍然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样子,走路脚底带风,说话声音像擂鼓。他带着200个回族伙伴在十里长的地段摆开了修路的战场,用他的话说“正在包剿敌人”。慕生忠说过,修路就是打仗,既然是打仗怎能没敌人!

这时,马珍见慕生忠问到了他们吃饭的事,便这样回答:“你不是只让我们带够20天吃的粮食吗?今天刚好是第20天,没有饿着。要说饿肚子,从明天开始。”

慕生忠笑着揭了马珍的底:“你小子给我打埋伏,刚才我已经问过炊事员了,你们还有六天的粮食。”

马珍也笑了:“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故意逼我犯错误!政委,那六天的粮是我们一两一钱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救命粮,怕万一桥修不好,汽车上不来,断了粮好有个接应……”

慕生忠打断马珍的话:“好啦,我不逼你,你也别担心。这不我们的粮食已经上来了吗?今天好好给弟兄们改善改善伙食,犒劳犒劳大家。”

路边停着十辆汽车。这就是慕生忠带来的队伍,修路的全部家当。

政委发话要改善伙食,马珍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善。没菜没肉,缺盐少油,拿什么改善?马珍明白了,政委说的是一种“精神改善”,给大家交个底,粮食不缺了,放心吧。好啦,还是煮面糊糊,那就放开一点,让每人多吃一碗半勺!谁能说这不是改善!

慕生忠说罢改善伙食的话后,也觉得自己放了空炮,原地站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没说,就离开了马珍的工地。除非是神仙谁说话办事都免不了会有疏漏,一盏灯不可能照亮全部的夜晚,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那就交给马珍去办好了,那小子虽然也是一个脑袋,可脑眼儿稠,自会有办法的。慕生忠边走边这么想着。

他抬头望天空,一只什么鸟,是鹰还是鸽子或别的什么,从天上飞过。它在展示生命和飞翔,打破了高原上惯有的沉默。望着那越飞越高的翅膀,直到它变成剪开蓝天的一把小剪刀,慕生忠也就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刚才开空头支票改善伙食的歉疚。他让司机停车去帮民工干活,他独自朝前走去。阳光下,青藏高原所有的空地都等待征服和填充。慕生忠走得那么愉快,轻松。他习惯走路,他乐于走坑洼不平的路,他高兴走长路。

路是人生的根。

有人亮开嗓门喊:“政委,你也上山了!”

慕生忠回转一看,张震寰正兴致勃勃地走来。“你这个队长也够忙乎的了,好些天都没照面,工作干得还顺心有收获吧!”

“什么叫有收获,简直是大有收获,逮住了一只羊!”

“抓只羊有什么能耐,有本事你去抓老虎呀!”

张震寰这才解释起来:“早就听到传说山上如何可怕,有瘴气,有邪气,缺氧缺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气候寒冷得能把人鼻子冻掉。可我们上山一看,怕人倒是真的,却没有风传得那么邪乎。昆仑山口那一段地势是海拔4600多米,也是我们施工难度较大的地段,可是我走了十二步就跨过去了。”

在慕生忠的基因里,傲视大自然的成分绝对根深蒂固。他就这么个永远也改不了的脾气,不在恶劣的环境面前退让半步,也见不得听不得别人喊难叫苦,说这样的人是软蛋,连鸡蛋都不如,碰个土块就碎。现在张震寰说昆仑山口的一段地只有十二步,他听了心里好舒坦。他就喜欢听这种不把凶险的大山放在眼里的话。他对张震寰说:

“好多事坏就坏在道听途说上,跟风扬碌碡,听过这屁话吧,不可能的事!昆仑山我们又不是没走过,它有多厉害也没有把我们的脚步挡住。不过那次运粮我是稀里糊涂过的山,走过去了别人才告诉我刚才走的就是昆仑山巅。你张震寰是有心人,量出了昆仑山巅只有十二步,这个发现了不得,好!它可以打掉人们对昆仑山的神秘感。走,咱们去看看。别说十二步,就是二十步二百步,咱也要把它跨过去!”

在昆仑山口。

慕生忠双手剪在身后,走一步,数一步,随同人员也跟着给他点数。他给日子打上了有价值的脚印。没错,就是十二步。慕生忠站在昆仑山巅,举目远眺,山峦起伏不断,片片白云擦着山脊而过,冷风吹着脸颊。这山这云这风都在他的腰间,他的脚下。霎时,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招招手让大家向他跟前拢拢,有话要说,完全是一种急于说话非说不可的神态。他说:

“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昆仑山,这就是我们从香日德出发时有人一提起它就吓得开了小差的那个昆仑山。它就在我们的脚下,它的山口只有十二步。我还记得那天在格尔木我做动员要修公路时,就有人说他受不了昆仑山的折磨,他不愿上山就在山的这边参加修路。我问他昆仑山会怎么折磨你,他说,那山上的路就像上梯子,一旦摔下来连魂都找不到了。你们听听,这人被山吓成了这个样儿,不要说上山,我看走平地他也不行,是个软蛋。为啥?他怕掉到山下,这样的人还能上到山顶吗?我们不做胆小鬼,我们不必被大山吓得掉魂儿。不就是十二步吗?我看干脆叫它‘十二步山’好了!”

“十二步山”,是慕生忠即兴给昆仑山起的一个雅号。他小视这个吓唬人的大山,才大题小做地玩了这一手。其实他比谁都明白,中国的名山昆仑山那是威风凛凛的,很有气派 ! 只是当时需要这么傲视它,他才把它称作“十二步山”。这要感谢张震寰,是从他的脚板下长出了这十二步。昆仑山,“十二步山”,就是这么叫起来的。直到今天,在青藏线上还时不时有人提到“十二步山”。只是知道它真相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了。于是,有一些好事者便不安分守己地坐着汽车找呀打问呀,一路寻找,最终也没有发现“十二步山”在哪里。其实,“十二步山”就在他的脚下。再高的山还能高过人的脚板?笑哩!

许是累了吧,这时慕生忠趾高气扬地坐在昆仑山小憩。山冈不高,太阳的影子很浅。广阔的天宇就见他的身躯,光芒四射。走上青藏高原,最先撞入眼中的是雪,雪的高处是屹然挺立的山峰。山的高处就是人了。

山高人为峰。慕生忠坐的这个地方,应该叫高处的高处。刚刚修好的公路从他的身边通过,路边挺立着一块里程碑。这碑是一块极不规则的长条石头,上面写着公里数和海拔高度。

海拔为4676米。

慕生忠休息了没有多久就从里程碑旁上马,继续前行。

临走前,已经骑上马的慕生忠大声朝远处喊道:“张震寰,还是那句话,粮食稍稍宽裕了,要给弟兄们改善改善伙食,犒劳犒劳大家。”张震寰笑了笑,给慕生忠招招手,算是应承下来了。

一路如鼓的马蹄声,填满山谷。慕生忠将毅力藏在马镫里。

当那骏马逐渐跑起来,走向远方时,它就变成了天空中的翅膀。

又到了一个施工点,火辣辣的劳动场面为昆仑山的雄风助了威。在这里施工的是在艾家沟口干得出了名的第四工程队。队长叫王得民,指导员叫王仕录。慕生忠一眼就瞅见了王得民,便喊道:

“好小子,没有忘记你是怎么拍胸脯许诺的事吧!我是公路的催生婆,抓落实来了。”

王得民说:“那怎么会忘呢!20天攻下这个碉堡,这是你给的时间,现在还没到期限,我们会按时攻下来的。”

他们说的“碉堡”就是把公路修过昆仑山。当时慕生忠说:“这是个坎,挡住了我们的脚步,想绕也无法绕,迈过去了我们就又打了一个胜仗。这一仗打得怎么样全看你们了。”

王得民是把刀尖。慕生忠总是把他插在“置敌于死地”的要害处。

王得民的队伍开到施工点,迎面就是一场恶战。一条沟横在面前,沟里是一眼望不透的石头。必须先把石头清理掉才可修路。首战必胜,方能海战取胜。这一点王得民是很清楚的。清石战斗打响了。

首战就那么容易取胜么?

这条沟少说也有五里长,阴冷,狭窄,那灰灰的云不在天上,却在沟里翻滚。怪了!也弄不清因了何故,沟内堆积着大小极不规则的石头。给人的感觉昆仑山所有的石头仿佛都在这里集合待命。那些石头都被冻土牢固地天衣无缝地簇拥着。王得民们清理石头的决心,当然比这石头要硬多了。首战必胜!他们先用十字镐把石头从冻土里死挖活拽地刨出来,然后再用绳子、铁杠什么的或拉或撬地弄走。总之,净是甩大汗使大劲的重活路。当然是费力讨好的事了,清理出空地才好修路嘛!

慕生忠在工地上走了一圈后,心疼这些卖着死力气干活儿的弟兄们,他把王得民和王仕录找来,吩咐道:“我看到了,没有比你们这里更累人的活儿了,全靠力气去拼。这样吧,你们改变一下作息安排,工作半天休息半天,省些力气准备长远战斗。你们也不必担心,我已经估算了一下,这样还是可以按期完成任务的。”

施工队两位头儿答应了。可是手心一旦挨上镐把,上上下下都把慕生忠的吩咐置于脑后了。他们在顽强地战斗中,感到高原的气候和冰川,还有缺氧,并不像原先设想的那么怕人,当然也艰苦了,但是完全是能忍耐的那种艰苦。这样,他们就不必只工作半天了。是心情放松后演化而来的激情使他们把艰苦程度化解了不少,还是慕政委的关爱让他们着实萌发了新的动力?应该说两者兼而有之。

劳动时哪怕有一句话的幽默,也能使那些本来筋疲力尽的人升华一种开心的朗笑。王得民肯定看出了这时大家需要他给现场加点“佐料”,便风趣地说,我们无非在干两样活,“拉牦牛”和“抢西瓜”。拉着牦牛干活身上自在,抱着西瓜干活心里甜爽。

乱石沟里的大石头像牦牛,小石头像西瓜。王得民如是说,像朗诵诗一样轻松,有味。大家把活儿干出了诗意,还不称心如意吗?

高原上的夏季总乐于把翻云覆雨瞬息万变的天气,毫不客气地送到紧张的工地上来。一会儿是毒热蒸人的太阳,一会儿又是犹如刀刃刃刮皮似的狂风;一会儿落雨,一会儿飘雪,转眼间又变成了冰雹。平心而论,大家对雨、雪、狂风都不怕,最恼人的是那冰雹像石头蛋一样砸下来,乒乒乓乓的,根本躲它不及。人们慌手慌脚地采取防范措施,有的把铁锨顶在头上,有的用脸盆护住了眼睛,还有的抓起碗挡住了脑袋……总之有什么顺手可以摸到的东西,随便往头上一放,挡住冰雹就行。反正你不能回山下的帐篷里去,一是来不及,二是往往就是那么吸一锅烟的十分八分钟的工夫,天一晴马上还得修路,来来回回值得去颠腾吗?

期间,口粮断了,大家每天勒紧裤腰带打发日子。可是这些拼力干苦活的人,一天半顿的饭凑合着就糊弄过去了,长此下去人都垮架了,还怎么修路?

王仕录对王得民说,队长,你和同志们悠着点干活,我带着几个人想办法弄点吃的去。记着,千万要省下些力气,别人倒下去了你也应该拿出劲撑着。咱是掌门的人,不能让大家为我们操心。

王得民嘿嘿一笑,说,瞧你老哥这么一悲观,我的腿肚子都发软了。大不了是一死,放心吧,死了我的骨头架也站着。何况没那么悬乎,饿不死的!

王仕录说的想办法弄吃的,就是打猎补充粮食的欠缺。他颇费苦心地挑选了两位在老家时曾经打过猎的年轻人,跃跃欲试地进山了。这两个人叫丁成山和马占元,都是在甘肃西部的草原上扑腾大的猎人后代,不能说枪法是百瞄百准,反正放十枪总会有四五枪能命中目标。尤其是那个毛毛草草早就不想搬石头的马占元,拿到枪以后乐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下了,他对王仕录说,指导员,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不是卖大话,你找我马占元打猎算是走对了门。我家是世代猎人,这在我们那一片草原是谁都知道的事。我爷爷是瞄准飞鸟的肚皮绝不打尾巴,我是专用枪子抠鸟儿眼睛的神枪手。王仕录堵住了他的话:我不管你家是几代猎人,今天我是要你马占元拿出真本事来打猎。

三人带着一支枪,跋涉来到了玉虚峰下。嗬,真没想到,这儿是一片宽阔的草地,天然牧场。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生动物举目可见。有的蹦跳,有的快走,有的欢叫,还有的低飞……好不眼馋。王仕录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鲜活活的生命,实在难下决心扣动扳机,便把枪交给马占元,让他去“杀生”。那马占元不愧是猎人之后,连放十多枪,果然有三四只动物倒在了地上。丁成山虽然比不上马占元,却少了王仕录的慈善,他像与马占元摽劲似的连放十多枪,也有两只动物丧了命。

这一天打猎的成绩不菲,猎到了两头野牦牛,一头野驴,五只黄羊。战利品多多,怎么运走?三人只搬弄了两只黄羊到施工点,其余的猎物堆放在一块高地上,准备次日叫上几个帮手运回去。谁知到了第二天他们跑去一看,只剩下了一堆血淋淋的兽皮利骨头。谁干的这等缺德事?远处的山梁上几只狼正冲着这几个猎人狞叫。噢,明白了,昨夜肯定是这些野狼享受了一次丰盛的晚餐。

慕生忠得知此事后,大笑一场:

“这叫有福同享。谁也别想在这里吃独食!”

马上有人说:“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咱再把野狼引来,彻底干掉它!”

慕生忠阻止了:“万万不可。狼的报复性太强,我们图个安宁,好好修路,不去惹这麻烦了!”

公路通过昆仑山的那天夜里,满天飞起了雪花。好一个干净清爽的昆仑世界!

慕生忠面对雪野,端起了一碗酒,自语道:“昆仑路尚在,而家在何方?”

他想起了谁?远方家乡的亲人,还是即将在可可西里撑起帐篷的那个家……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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