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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拉宫侧影

2023-05-26摘自《昆仑山的雪》原文地址

布达拉宫侧影

文/王宗仁

一个黄昏,我启程去了离天空最最近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拉萨。

对耸立在拉萨西北玛布日山上的布达拉宫长久不变的美好向往,使它成了我心中一座神圣的丰碑。那座可以与天宫媲美的宫殿下有条环形街道叫八廓街,早早晚晚都旋转、涌动着朝圣的人流;斜对着布达拉宫就是西藏最大的寺庙大昭寺,殿堂里点亮的千盏佛灯如银河一般浩渺;大昭寺前面有当年文成公主亲手栽下的唐柳,柳絮上深藏浅露着公主那绿度母般的笑容。

五十年风雪朗晴,岁月悠悠,恍如隔世。我于三个不同历史时期,曾在布达拉宫前遇到过三个藏族女性,有悲凉沉默之忧,有冰清玉洁之亮,有纯朴勤劳之美。今天我在追忆她们的故事时,总能感受到藏族同胞在挣脱了农奴制度后那自由自在的呼吸。

1959年3月的一天,我驾驶着一辆笨重的军用卡车,穿过世界屋脊,一到拉萨天就黑了下来。沉沉落下的夜幕笼罩了布达拉宫,广场周围的经幡绳子随风摇动着几件冒着硝烟的破旧藏袍,甚至能嗅到淡淡的火药味。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阿妈,正缓缓而迟钝地把藏袍收到怀里。

当时西藏上层反动分子发动了一场背离党意民心的罪恶叛乱,藏地无处不在的佛灯就要泯灭。我是一个在西藏跑车的汽车兵,奉命随车队执行平叛战勤运输任务第一次到了拉萨。我在布达拉宫广场把一车粮食、被褥、食品卸下后,碰巧遇到了这位老阿妈。至今我难忘老人那满脸皱纹里埋着的沉重不敢讲话的目光。她只是疑惑地望着我,胆怯地后退着。我已经在藏北大地上奔驰了一天一夜,肠胃被飞转的车轮掏空了似的饥饿难耐。我上前向老阿妈打听何处可以得到一些充饥的食品,她恐慌起来,直摆手,竟然连最后一件衣服不收就用袖口掩着嘴退进了不远处的一顶帐篷。后退中脚下一绊,还摔了一跤,衣物全散落在地。这当儿旁边几顶帐篷的帘缝里半遮半掩地挤出几双疑云重重的眼睛……

这就是拉萨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我无助地站在布达拉宫广场,满腔疼痛!

很快,部队的藏族翻译赤旦就给我们描述了几天前发生在拉萨的那场叛乱的惨景。那是一个砒霜杀伤阳光的日子,一把蓄谋已久的罪恶大锤砸在布达拉宫的心脏。刚刚非法脱胎而出的由噶厦(西藏地方政府)部分官员和三大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的首领等人杂合成的西藏叛乱总部,扬出了“西藏独立国人民会议”的名义,纠集了7000多名叛乱分子,带着武器弹药,涌上街头游行。他们设置路障、砍倒电杆、割断电线、袭击军车、放冷枪……满城惊慌,满城阴云。藏族爱国人士、自治区筹委会委员索朗降措,大汗淋漓地蹬着自行车上街探寻情况,刚走到罗布林卡门前,就被叛乱分子用石头砸死,血浆溅满脚蹬。随后叛乱分子用一匹马拖着索朗降措的尸体在拉萨市游街示众……

冬天还没有化完的雪已经舔尽了布达拉宫顶上最后一缕阳光。西藏沉浸在呜咽之中。

赤旦指着布达拉宫一侧一排低矮杂乱的小屋和帐篷说,那里住的都是苦难的藏胞,是有名的讨饭街。刚才那位老阿妈就是消失在那条街上。我看到那些帐篷参差不齐,冰冷凄惶,篷布像布达拉宫的宫墙一样斑斑驳驳。那是岁月的泪花!

日子一叠再叠,翻动有声。

后来,我又有多次拉萨之行。岁月的刻刀把布达拉宫雕得越来越精致,在我的脑际留下多姿的记忆。80年代初,一次我到了拉萨后突然发现布达拉宫广场变大了,宽阔了,变新了。原先的那条讨饭街出脱成一排整齐的藏式平房,豁亮、体面地站在广场一隅。有布达拉宫的映衬,藏式平房显得更加古色古香,很有藏地风情。有几个身着绛红色藏服的老人在平房前静静地晒太阳。我激动地看看藏房又看看不远处的布达拉宫,陡然觉得这排平房像一艘串联起来的船屋,高仰着头的布达拉宫就是船头了,正指挥若定地带着平房起锚,前行。

那夜,我特地投宿在这条新建的藏房街一户藏胞家中。躺在临街的屋里,隔窗可望拉萨夜空。月亮不知去向,天黑得有点随心所欲,星星像煮爆的豆荚这儿一串那儿一片地闪烁着。后来我才看清,那不是星星,而是布达拉宫的夜灯。我的感觉整个拉萨城乃至西藏都在这闪烁的灯光中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夜的想象正在展开翅膀,布达拉宫让生活布满众多新的传说。我没有想到那夜天气突变落了一场大雪。半夜里我只隐约听到屋外有晃动的声音,从天窗灌进的阵阵冷风直渗肌肤。不过,只在我翻个身的工夫那种不适就远去了,屋里依旧很暖和。我太疲劳又渐渐入睡,梦里我走在春天的路上。

次日清晨,我才发现昨晚下的是一场罕见的大雪。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拉萨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整个城市被一览无余的白雪覆盖着。昨夜和这之前发生的一切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触动我的思绪使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的是那件藏裙,红色的藏裙。我走出藏房时,已经风止雪停,拉萨又恢复了惯有的宁静。我意外地发现房顶的天窗口盖着一件藏裙,虽然雪迹斑斑,但仍然露着红红绿绿的鲜亮。我马上明白,正是这件带着体温的藏裙像一枚温馨的纽扣,锁住了突降的冷雪,为我遮挡了一夜的风寒。藏裙,是雪中一团燃烧的炉火,是亮在我记忆里的一盏暖灯!

谁呢?

我清楚地看到从我住宿的房前已经扫出一条干干净净、滴雪不沾的小路。路尽头有个人影正在猫腰扫雪,路一直向布达拉宫广场延伸。那扫雪人的身子一左一右地移动着,极像在晨曦中随风摆动的蓬勃小树。那人穿着红衣,被白雪映衬得很是艳亮。清纯的歌声响在刚刚扫出的路上。

我踏着歌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位藏家少女正在满脸热汗地扫雪。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缀在上面的每粒汗珠都含着笑容。她直起腰和我打招呼:“金珠玛米叔叔,夜里让你受冻了!”我猜想昨晚大概就是她用藏裙盖在了天窗上,我忙说“谢谢你”!她神秘地一笑,无话。

我知道了少女叫德吉央宗,便和她一起扫雪,一直扫到布达拉宫广场。那里已经有人扫出了一条大路,小路和大路衔接。我告诉央宗,今天我们有一个车队通过广场去林芝,这路扫得太及时了!央宗说,我们昨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欢迎金珠玛米车队。今天的大路和小路都是为迎接军车扫出来的!

进入新世纪的第一年,在国家投资数亿元的巨款对布达拉宫修缮如新后,我在拉萨结识了一个名叫梅朵卓玛的姑娘。那天日光城的天空纯得如天鹅般美丽,布达拉宫广场的游人特别多。我躲开人流独自沿着宫墙一侧的台阶路饶有情趣地一步一高地攀登。风从山顶吹来,带着佛经与酥油的气息,慈善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看见山头的布达拉宫像一朵莲花在缓缓地上升。于是我觉得我是踏着祥云进入了澄明的天空。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歌声,好像在唱:“大嘴的拉萨天空给我阳光,大肚的西藏高原给我青稞。呀啦索,用拉萨的阳光娶她,用西藏的青稞娶她。新娘的名字叫卓玛……”

好牵动人心的歌声。我踏歌寻到了这个叫梅朵卓玛的姑娘,她正坐在紧靠着宫墙的台阶上歇息。一位如格桑花一样清爽的女子,她的美丽绝不仅仅在于洁嫩的肤色和纯雅的脸盘,那顶狐皮帽子把妩媚端庄一直深入到她苗条的身段,朴实而精致的藏袍和束腰而围的氆氇带,确实使她越发显得干练、周正,点缀在腰肢上的珊瑚播撒着碎银似的光波。随着秀发缠绕的红绿布条无疑更增添了她的美姿。像所有的藏家姑娘一样,她在亲人解放军面前把陌生、羞涩变成了亲切和无话不说的坦率。她先拿出相机让我为她拍了一张以布达拉宫为背景的照片,然后自报家门,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还说她是林芝文工团独唱演员兼二胡演奏员。之后,梅朵卓玛坦露心迹,说她希望到内地去唱歌,唱西藏的民歌、情歌。她讲得很动情,甚至哭出了美丽的泪水。因为爱唱歌而忧伤!能看出她的话完全是发自内心。我问她在文工团唱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到内地去。她说,内地人需要了解西藏,我们也需要到内地去交流、去发展。她要为西藏唱一支歌,为祖国唱一支歌,为曾经的灿烂和灿烂的未来唱一支歌。在她表达这个愿望时,我感受到了一股芬芳清新的藏家姑娘对祖国深沉的感情。

就这样,一个爱唱歌的藏族姑娘与拉萨的一缕阳光一起走进了我的视野,我过目不忘地记住了这个一心想去内地唱歌的梅朵卓玛。但是,我更喜欢这个姑娘或者说真正认识她,是我们这次邂逅之后,我从她的几封来信里看见她那犹如灯盏般的心灵。

她当时告诉我她最想去的地方当然是北京了。但是半年后我收到了她寄自广州的信,信上比较详细地写了她在街头、歌厅、工厂、乡间唱歌的或美好或忧虑的感受。她讲了这样一件事:一天傍晚,在某小区一栋楼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歌手像疯人似的在唱歌,惊扰了整个居民楼。那歌手一会儿像哭坟,一会儿像骂街,一会儿又像吆喝野狼。竟然有几个围观的人跟着她唱彩助威。更多的人在愤怒、呵斥她走开。这时走来一个坐着轮椅的老者,他干脆不走了,拨开人群给了那女歌手几个子儿说:“看你粗喉咙高嗓门地喊着怪费劲的,也该歇歇了!”之后他在人群里找到梅朵卓玛,说:“姑娘,前几天我听过你唱歌,太喜欢你的歌儿了。来,就在这个地方给大家唱几段!”梅朵卓玛说老人用手拉她时她觉得那是一种巨大的召唤,她怎能不放声高唱呢!那次她连着唱了好几支西藏民歌,包括才旦卓玛唱红了的那支《翻身农奴把歌唱》。老者带头给她鼓掌,在场的人都鼓掌。她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好像在用自己的歌声唤醒一种生活!

我读着这封信,仿佛站在了那栋楼下听梅朵卓玛唱歌。我坚信这歌声会穿过城市的许多空间,回荡在人们的耳畔,给大家带来西藏的青稞和格桑花的亲切感。在这歌声里,当然难免会有一些沉睡的人继续沉睡,但可以肯定地说,飞舞的人会更加蓬勃地飞舞!

后来,我又陆续收到了梅朵卓玛从张家港、洛阳寄来的信。每封信都盛满歌声,她总要写她唱歌的喜悦、幸福。我和她一起分享这种幸福。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就不再来信了,我不知西藏的歌声飘向了哪里?我曾经委托西藏人民出版社王剑箫打听过她的下落,也未有结果。

二十多年来,梅朵卓玛的歌声一直没落,响在我耳畔。听到冰雪融化的声音时我想到她,看见山野的小草萌动的嫩芽时我想到她。永远的歌!

西藏的新时代走了五十年的今天,把沉睡的苦难孵化成温馨的阳光,九曲十八弯的跋涉容易吗?每株草上都带着昨天的露水,每一棵大树下都有昔日的落叶。我们在淋浴幸福日子时,不要忘记常常打开一扇窗看看走过的路,才好迎接明天的光芒。我当然知道我记下的这些文字只是半个月亮,半盆水,半份感情。但是加上今天还有明天,不就是一个整体了吗?

摘自《昆仑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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