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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扎·源文化之问(上)

2021-11-18摘自《冻土笔记》原文地址

文扎·源文化之问(上)

文/古岳

总体上来说,无论文扎、扎多还是我,这几十年的探寻和跋涉都离不开一个“源”字,都围着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区在转圈圈,一圈一圈地走,大圈套小圈。不过,大多是分开行动的,偶尔才会有机缘同行。

为了同行,此前我与文扎兄也曾有过多次约定。譬如,一起去寻源,一起去穿越澜沧江源区大峡谷,一起去穿越长江源区干流通天河谷。甚至还详细讨论过从什么地方开始,沿途经停哪里,最终抵达何处……想来,都离不开一个“源”字,也离不开“缘”。可是,除了达森之行,我跟文扎只去过一次长江南源,只去过一次索加,也是在8月。

那是18年之前的事,同行的除了文扎,还有扎西和我的四位年轻同事。那次索加之行,原本约好同行的还有扎多。他曾在索加长大,索南达杰之后还当过索加乡的书记,他离任后,文扎又成了继任者。扎多、文扎和扎西都留着胡子,扎多说,他们是治多的三个大胡子,加上我,就是四个大胡子了。其实,只有文扎是大胡子,而且一直没有变过,扎多和扎西顶多也算是个小胡子了,扎多的胡子虽然也小有规模,但是一直在修剪,而扎西一直只留八字胡。我呢,有一段时间也是大胡子,很多时候也只是小胡子,我不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他们三位的模样我却记得很清楚。

行期已经确定。我和我的同事先到玉树州上参加“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成立暨揭碑仪式”,而后往治多与他们会合。可是,在我抵达治多之前,扎多突然带话给我,他临时有事要去内地参加一个重要活动,不能陪我前往。末了,安慰我说,一点儿也不用担心,虽然他去不了,但还有两位大胡子陪着我。

好友文扎在故乡达森草原

那时,我与文扎相识已经有好几年了,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家里,当时,我还住在青海日报社的家属院里。我已不大记得见面时的情景,只记得文扎和扎多是一起来的,但是,很多年之后,扎多和文扎都还不断提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扎多说,离开我家之后,文扎曾给他说过一句话,说我与他们是一类人,心也一样。因而感动,因而未敢忘怀,因而视之为知己,从不敢怠慢。这就是缘分。

与扎西却是第一次见面,当时他已经是县民族中学的校长,此后不久,升任县教育局局长,至今因公务繁忙,聚少离多。虽然此后偶尔也会见面,但是难得再有一起去看雪山草原的机会。其实,他和扎多一样,在西宁也跟我住一个小区,有一次在小区门口碰见,约好了第三天要一起坐坐的,可那一天我因别的事,未能践约。一晃,又是一两年没见了。倒是经常能听到他的消息,也知道,他安好。见与不见,念想都在。于是,心安。

那次索加之行,让我加深了对文扎的认识。我在后来出版的《谁为人类忏悔》一书中写到过这段经历,可谓详尽,甚至这部书作家版的封面图片也是文扎在傍晚湖畔双手合十打坐的图像。书中写到了一段难走的山路,摘录如下:

2000年8月24日上午11点左右,我们从牙曲河边出发往君曲草原。虽然雪已经融化,但路上很滑。从雅曲到君曲不到40公里的路程,我们整整走了26个小时。在过那片沼泽地和乌给拉美山口时,我们几乎是在抬着车前行,有时候往前走的路还没有往后退的多。直到夜里11点多时,我们还在乌给拉美的那个山洼里推着那吉普车。它好像再也不肯往前了,任凭我们怎么折腾,它都纹丝不动。我们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儿体力,不得不放弃继续往前的努力。这时黑夜已经笼罩了四周的山野,如果没有车灯的那一束亮光,我们就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坐到车上等待天明。那里的海拔估计已超过4500米,坐在车上时,缺氧引起的胸闷头痛令人难以忍受。我们吃了些饼干,喝了些矿泉水,就开始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我们不敢睡着,也不敢把车窗关得太严,在这种地方,那是很危险的。看着漆黑的夜色,等待天明是一种很痛苦的事。那一成不变的黑暗总是压迫着你的神经。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的存在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片夜色。那时你会感觉,你并没有真像一个人一样地存在着,而是在四处弥漫,灵魂、思想以及肉体都随那夜色飘荡。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黑暗,而那黑暗中就是你的存在。夜色好像在一点点下沉,一点点地往山谷里沉淀。可能天就要亮了,这时我们却再也支撑不住了,我们终于睡着了。只过了半个小时,天色就已大亮。文扎和扎西已在车前忙乎。我们用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从那山坡上抬了很多石头垫在车轮之下,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车终于爬出了那一片泥沼。文扎就开始诵读他的经文,每天早上,他都要诵读半个小时的经文,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和条件下都是雷打不动的。接下来的路比前面要好走一些,到中午时,我们就已经在君曲河边了……

而这只是索加之行的一个片段。此次索加之行前后历时半月,我们走遍了整个长江南源当曲河流域的山山水水。文扎一直陪伴左右,除了开车、当向导和做翻译,还操心我们的吃住和行程。不仅当时,直到后来很久以后,每次想起这段经历,我都作如是想——如果能有幸与一个人共处这样一段时光,那一定是奇缘,无比珍贵,值得你用一生的时间来加以珍惜!而假如,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是文扎这样一个人,那么,这段经历就足以启示人生了。

在那本书里,我还写到了这样的经历,也只是一个片段,摘抄如下:

9月1日,向巴群培为我们组织的马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这是一支堪称壮观的队伍,总共有17匹马,14个人。队伍分成两路前往烟瘴挂,一路由莫曲草原的6名壮汉和9匹马组成,其中的3匹马上驮着宿营的帐篷、烧茶取暖的炉子和锅碗以及干粮,他们要抄近道提前赶到预定的目的地,扎好帐篷,烧好奶茶,等待我们抵达。我们这一路由向巴群培和另一位牧民引领,八人八马,只带了一些摄影器材轻装上路。我们要绕道通天河谷地的那些沙梁考察沙化的草场之后才到烟瘴挂。

一出发,我和同事们便暴露出我们在马背上的笨拙和滑稽,虽然我和我的另两位同事都是藏民族这个草原马背民族的后裔,但是很显然,我们已经远离草原太久。马背对于我们已经不是摇篮和歌谣,我们对马背的陌生无异于草原骏马对城市街道的斑马线。一跨上马鞍,那些驰骋草原的精灵便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它们用极其无礼粗暴的动作表达着它们对我们的不满和挑剔。但我们依然很兴奋,我们甚至没有顾及它们的感受,我们用更加粗暴的动作向它们施加压力,并让它们尽快地感受到我们凌驾于它们之上的绝对能力和想依附它们的力量纵横驰骋的贪婪欲望。但是,我们还是注意到了向巴群培和另一位牧人在马背上的样子,那一份悠然从容和飘逸洒脱中透着和胯下骏马浑然天成的高贵与俊秀。

马队离开才仁谷一路向西,出了谷口,便进入了那片连绵起伏的沙丘地带。站在那谷口上望去,苍茫江源的旷野就在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原本牧草悠悠的情景已无从寻觅,有的只是沙丘、沙梁、沙带和肆虐开来的沙原。骑马走在那已严重沙漠化的草原上,马常失前蹄,向巴群培们就不忍心继续骑在马背上让它受罪——而我们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会在马失前蹄的一瞬间栽下马来,就牵着马走在那沙地上,双脚不时地踩空,陷进沙子里面,难以自拔。那一带上千平方公里的莽原已了无生机,举目所及处一派凄凉和死寂,一路走来连一只鸟也没有见着。翻越了两三道沙梁之后,立马江源南岸环顾四周时,我们已处在滚滚沙丘的包围中了,尤其大江北岸那波浪起伏的黄色沙浪大有侵吞一切的架势。

正午时分,我们终于走进通天河谷地,平坦的河谷滩地上,一道道沙梁之间还残存着一片片水草地。我们在一片水草地上停下来歇息,吃午饭,也让马儿们在那里啃些水草。这时,有一匹狼正走在南面不远处的一道山梁上。我们为之欢欣鼓舞。现在就连这种昔日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动物也难得一见。它正缓缓走向山顶,看样子它好像十分疲惫。不知道,它要走向何方,可以感觉得到它对自己的前途也很茫然。狼在有目的地走向一个地方时会显得很精神,速度也要快些。而它却一直埋头孑然蹒跚,一副心不在焉心情沉重的样子。我一直目送它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我以为它在走出我的视野之前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但是没有。在翻过那道山梁时,我感觉它好像停顿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就不见了。

我们在马背上颠簸了约5个小时,烟瘴挂才出现在远方,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约下午6点30分终于抵达位于高山深谷间的目的地。那是一个十分狭长而幽深的山谷,我们的马队走在那空谷之内时,就像一个古老的马帮。两面的山岩之上,不时有鹰在盘旋。进入山谷,除了巉岩峭壁和头顶那一条弯弯曲曲的天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谷口一带两面的山岩属花岗岩,那是一块块直插云霄的巨石,岩石表面光滑平整,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阴森森的光亮。那便是雪豹城堡的大门了。说不定那些峭壁悬岩之上正有望风的雪豹窥探着我们的动向,然后通报给城堡里面的雪豹们。再往里走,山谷时而狭窄难行时而豁然开阔,两面的山岩巨石也变为花白色簇状丛生的凹凸峰峦,看上去就像一只只俯仰蹲卧的雪豹。

我们的营地就设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滩地上。那里三面环绕着高峻的石山,山下有潺潺流水,流水之畔一片丰美的绿草地上芳草萋萋,野花飘香。那草地上就是我们已经炊烟袅袅的白帐篷。云雾缭绕之中,山上的花白色峰峦如莲花朵朵含苞待放。下得马来,卸下马鞍,看着马儿走向飘香的绿草地时,便有一种放马南山的悠然和逍遥在心胸之内回荡。刚刚进到帐篷里面,端起一碗滚烫的奶茶要喝时,外面就已经是细雨蒙蒙了。一路上都很少说话的文扎受了这一派人间仙境的感染来了兴致,说道:“是山神在给我们洗尘呢。”不一会儿,又有人在帐外惊呼:“彩虹!彩虹!看彩虹啦。”拿起相机闪出帐篷站定时,眼前的景色已让人飘飘欲仙了。只见帐前正对着的那座花白石山尖尖的峰顶之上,有两道绚丽的彩虹相叠着端端照定了那整座山峰。文扎一边忙着拍照,一边又在不停地念叨了:“好兆头啊!这是山神在向我们敬献哈达呢!”这是何等地礼遇和恩赐。人们的情绪一下子异常高涨,一天的劳顿疲惫就在那一瞬间里随清风而去,仿佛接下来山神就会引领着一群群雪豹列队出现在我们眼前,给我们捧上美酒,唱起吉祥的祝酒歌。

通天河大拐弯

但是,雪豹始终没有出现。

我们在那山谷里待了整整一昼夜,爬过山,进过山洞,但始终没有看到雪豹。据先期抵达为我们安营扎寨的那些牧人们讲,他们在快走进山谷时曾远远地望见过一只雪豹,而我们只望见过一匹狼。我无法想象那只雪豹的样子,说不定它正是在山岩巨石之上望风的那只雪豹。那天傍晚,我们艰难地爬上那个山坡,手持蜡烛,战战兢兢地爬进那个山洞时真有点儿与雪豹们撞个满怀的感觉。那洞口结挂着许多的冰锥,进到第一个洞府时,发现那洞府很宽敞,洞顶正中从上面伸下来一根粗大的千年冰舌,黑暗中用它的晶莹照耀着那个洞府。如果有足够的光线,那洞府里面肯定会蓬荜生辉。那山洞很深,共有六个洞府串连在一起,从一个洞府进到另一个洞府时只有一条一个人能够紧贴着洞壁爬过去的窄缝。第一天因为天色太晚,我们只进到第二个洞口就出来了。第二天,我们接着往里进。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有进到第六个洞府的,我只进到第三个洞口就借着打火机的火光爬出了那山洞。洞中有许多动物的粪便和残骸,一股难闻的气味令人窒息,加上空气稀薄缺氧,呼吸都有点儿困难。从那洞中爬出来之后,呼吸着新鲜空气时,我心想,那洞中或许就曾出没过成群的雪豹呢。

雪豹是一种喜欢在夜间活动的猫科动物,生性顽皮凶猛。次日早上醒来,发现山巅之上有一群鹰在盘旋,牧人朋友们便肯定地说,昨夜有雪豹捕获过石羊,在那山岩之上留下了血腥的东西,否则,那些鹰就不会翔集盘旋了。那天在山谷里攀缘时,有几个人说是看到了雪豹的足迹。但是,直到第二天下午,我们也没见到一只雪豹。不过,从牧人们分析的各种迹象看,那地方肯定是有雪豹存在的,而且数量还不少。从前一年开始,莫曲有牧人就在这一带先后累计看到过不少于50只雪豹。还有,整个烟瘴挂一带的草场没有退化的迹象,沿途我们没看到一个老鼠的洞穴。据说,这是雪豹这种猫科动物在此出没的缘故。他们说,我们这样来看雪豹是看不到的,这么多人和马匹,还烧茶做饭,目标太大了。雪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要是它不想让我们发现,即使再等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见着。

达森的石山   

那山洞在一个悬崖峭壁之侧,那悬崖峭壁之下有河奔流如瀑。在流水飞溅处的一些巨石之上,先民们刻下的经文依然苍劲飘逸着。从笔法和其他一些特征考证,这些经文雕刻的年代至少在几百年之上,几百年之前难道有谁曾与这些雪豹们为邻吗?据说,百年前,曾有隐士居于那山洞之中,他是否也曾眼见了成群的雪豹在山岩峭壁之上嬉戏玩闹?而今那些先民和隐士的踪影已无从问寻,只有那些巨石之上的经文犹在,留于流水吟诵不已。那些经文大都也是以各种字体雕刻而成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那么它们是否就是吟诵给那些雪豹们听的?如是,那些雪豹们是否也已了悟到一些生命的真谛了呢?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

在离开烟瘴挂时,我在采访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其实,只要我们能确定雪豹的存在,而且很安全地存在着,就已经足够了。”人们看不到它或不容易看到它,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如果人们很容易就能看到它,就能找到它的栖身之地,那么,它消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种例子,在当今世界俯拾即是。后来,我们终于在一户牧人家里见到了一张雪豹皮和一具完整的骨架,那是当地牧人去年从一个盗猎者那里没收的赃物。看来,盗猎者正向这里走来。

从烟瘴挂回到才仁谷,回望我们那支浩浩荡荡的马队两天来走过的路,回望烟瘴挂时,我便感觉有一只雪豹正在那路的尽头,望着我们远去的背影窃笑。

这是我与文扎的索加之行。

对我而言,这是一次远行,而对文扎来说,这只是一段旅程,甚至可以说是一段回家的旅程。无论是走向雪山草原还是江源冰川,他都像是在回家。已经很多年了,他一直行进在这条回家的路上。

就那样一路跋涉而去时,他其实就在找寻一个源头。这个“源”,也不止是水流开始的地方,也是心灵苦苦寻觅的一个方向。那里有祖先的回忆,也有子孙的魂魄。

他在《行者之咒》一文中写道:“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到正确的彼岸去吧!到通达无碍的觉悟彼岸去吧!”这是他对《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几句咒语的理解,也是他对自己所探寻方向的一种辨识和确认。玄奘对那几句咒语的汉译是:揭谛,揭谛,般若揭谛,般若僧揭谛,菩提僧娑诃!

如是。是源,也是缘。

摘自《冻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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