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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一)

2023-11-02摘自《兄弟记》原文地址

上篇(一)

文/王小忠

三弟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睡觉。我知道三弟不是个清闲人,没有事情一般不给我来电话。电话里三弟嗫嚅着,不肯说出原因。挂了电话,我直接给父亲打了过去。父亲倒很利索,说三弟要借钱。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那沉默寡言、刚强了几十年,而且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开过口的三弟,竟然开口向我借钱,一时间,我陷入了惶恐与沉思之中。之后,涌上心头的便是一种莫名的疼痛和巨大的悲凉——不是因为钱。与钱无关,而是为我那三个在这个狂躁时代里各奔东西、几乎形同陌路的骨肉兄弟,我那日渐变得丑陋、陌生的乡下老家,以及面目日渐模糊、遥远的村庄。

三弟成家比我早,他成家那年,我刚分配到乡下一所中学教书。当时手头十分拮据,帮不上忙不说,就连那份人情都无法实现。如今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面拉扯家庭,一面侍候老人,不容易。尽管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比起他所做的一切就不足为道了。

三弟的心很“野”,巴不得一夜变成“地主”。我们的出生恰好赶上土地下放,或多或少都分到了几亩土地和不多的牛羊。土地对农区而言,自然是存活的根本,因而地少地多也成了衡量一个家庭贫富的标准。正因如此,那些年漫山遍野都是开荒的人。等三弟有力量开荒的时候,河道附近的荒滩早已变成了农田,就连山梁上也所剩无几了。

我们兄弟好几个,父亲和母亲似乎还嫌不够。尽管如此,家里依然没有再添人口。而三弟并没有消停下来,初春时分,他总是扛着农具从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荒滩开垦出来的田地当年是不能下种的,因墒情不足,且杂草众多,隔年才可以勉强种些燕麦之类的饲料。那时候父亲基本赋闲在家,但他对家里的一切仍旧不放心。吃罢晚饭,父亲总要盘问三弟许多关于田地的事儿,我们几个算是成了闲汉。大哥和二弟从小就志不在种田,当然,他们内心的想法是不敢让父亲知道的。关于田地的事,父亲从来不问我,奇怪的是他对大哥和二弟也不闻不问。大哥和二弟常年在外,我想他们对家里田地的事情也是一无所知吧。他俩的责任就是清明过后动身,冬至前后回来,然后将挣来的钱全都交给父亲。

一个家毕竟容不下不同的几个外姓人。这话是父亲说的。他说这话给我们听,目的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兄弟们必须分家。就在我等待分配工作那年,父亲给我们兄弟四人开了个很长的家长会,结果是大哥和二弟必须出去,三弟留在家中。至于我,父亲始终没有考虑,分田地和牛羊也没有我。我当时笑着问父亲,父亲想了一下,说,你是公家的人,已经不属于这个家了。

看起来父亲在分家这件事上似乎没有偏袒任何人,就连三弟开垦出来的荒地都做到了平均分配。实际上父亲还是怀有私心的,或许父亲早就看出大哥在田地上不抱希望,所以分给大哥的田地多半在偏远的山洼处。相对大哥和二弟来说,三弟的田地不但在附近,而且平整得多。然而谁也不会想到,正是那几亩山洼处的田地,后来竟给大哥带来了无限的惊喜。

三弟的婚姻父亲没有过多操心,毕竟老了,当然也是大哥能耐了许多。一年之后,大哥和二弟将部分田地归还给三弟。表面上看,他们二人好像真的吃不了苦,实际上是不愿意种,与其荒废,还不如让三弟去劳作。三弟是能吃苦,可一年下来,所有的收成根本抵不上大哥和二弟的一小半。三弟曾经动过不种田的念头,无奈拗不过父亲的固执。话说回来,一个庄稼人不种庄稼难免心里会发慌,何况父亲经常唠叨满山挖野菜的那段岁月。三弟和父亲最亲,也住得最久,大概是在行为和思想上早被父亲挂在嘴边的苦难日子浸透了,只有每个柜子满满的,他的心里才会踏实。也正是这个原因,大哥和二弟出远门的时候从不会考虑三弟。

大哥和二弟相对村里其他人而言,是跑得最远、见过世面最多的人了。也好,从现在的发展情况来看,他们确实比其他人提前迈出了一步。三弟结婚那年,大哥已经开始自己包工了。二弟跟着大哥,村里人也给他安上了“小工头”的名号。结婚之后的三弟依旧放不下那些田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日子。我不富有,也不贫困,就那样安于喜好,平平淡淡。遗憾的是三弟的婚事我始终没有帮上忙,如今还是一块心病。

人生的确不能预料,我在乡下教书的日子刚刚安稳,突然之间却被调到离家很远的城里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感觉——高兴?担忧?失落?不情愿?或是其他……从乡下到城市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然而摆在我面前的远远不是想象的那般美好。还好,家里的一切不需操心,有三弟在,恐怕大哥和二弟也像亲戚一样了。

大哥和二弟在村里有绝对的权威,他们已经成了有钱人,且村里人挣钱的门路几乎都是他们开辟的。清明一过,一把种子撒到田地里,全村年轻人几乎一夜间就走光了。田地交给自然,人已经无心去打理。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古以来靠天吃饭,谁敢保证天道是否顺利?谁也无法阻止收割前后的那场冰雹。于是,在外挣钱成了大家对田地极为失望之后的另一种生活道路。那时候外出打工的农民总是被人骗,天南海北,工头是哪儿人都不知道,谈何讨债?于是,大哥的身边自然而然多出了本村的人。

去年春节期间,我早早就回家了。村里一年一个变化,而年味比起小时候却减了不少。我们兄弟坐在一起,也似乎少了当年的亲近。三弟表现得更为突出,没坐一阵就借口走人了。我的意识中已经感觉到某种细微的变化,到底是什么东西阻隔着我们?大哥说起他的工程队,也没有了往年的那种劲头,只是叹气。他们对我的境况基本不问,大概源于父亲当年留下的那句话。我从此真和这个家没有关系了吗?

那天晚上,从大哥家出来之后,我和父亲唠叨了许久。父亲的话总是令人深思,然而父亲的固执却始终没有改变,他视田地为珍宝,实际上的确如此,我们何尝真正离开过田地呢!

我们将兄弟间的微妙关系一直隐瞒着父亲,可父亲偏偏给我说起相关话题。大概考虑其他因素,他说起来总是遮遮掩掩、结结巴巴的。父亲说,没钱的时候大家都是一家人,富裕了就成死对头。其实父亲早就发觉了兄弟间的罅隙,只是没有挑明而已。实际上,这样的事实已经屡见不鲜。但我想,这样的事情是不会轮到我们兄弟之间的。相比富人,我们还很穷,何况三弟还死守着那几亩田地。

父亲说,大哥和二弟想不到一块,他们已经分开干了。还说二弟算是大哥一手带起来的,不应该那样。至于三弟,父亲没有多说。我想,父亲并不是有意袒护,而是他从三弟身上看到了作为一个农民的本分——守住田地。

人与人交往最好不要沾钱,兄弟之间尤为重要。其实这几年我一直想说,就是说不出口。兄弟之间一旦反目成仇,那种仇恨可能更久远、更可怕。从父亲的口中,我听出大哥与二弟之间的某种不和。还好,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糟糕。三弟虽然早已死心,但我也看得出,他这两年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沉浸在田地上,应该有所变化。平心而论,那几亩田地能勉强解决温饱。解决了温饱问题,原则上来说也算能过一辈子。可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栖居着一头张着大口的野心十足的“豹子”,仅仅解决温饱是无法豢养那头“豹子”的。大家都是为豢养那只“畜牲”而想方设法,你死我活地拼命,何错之有?我们只是不希望那只“畜牲”从内心深处跑出来。

那夜,父亲的话让我难受了很久。春节过完我就离开了。离开前,我们兄弟四人玩了整夜的牌,无论牌技与输赢,大家都很开心。但有一件事,在我心里依旧是一个疙瘩。玩牌期间,他们各自掏出一包烟,互不相让,也不越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然而“兄弟”这个原本十分温暖的词却在我的心里渐渐起了些变化——隔阂?冷漠?甚至仇视?我想不出结果,也找不到原因,我只是坚信最初的那滴血永远是温热的,它不会随光阴的流逝而日渐冰凉。

摘自《兄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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