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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小记—— 西兰公路上(三)

2019-08-08摘自《热闹中寂寞而行:张恨水旅行笔记》原文地址

西兰公路上(三)

文/张恨水

长 武

过了大佛寺,到亭口镇,这个镇不大,而在陕甘大道上,向来是很有名。因为泾水到了这里,正好截断了大道过去,由西向东的人,势必在这里渡河,旅行人容易有一个深刻的印象。而在军事上,尤其重要。由这里过河之后,猛然地又走上了高原。这种高原,说平地不是平地,说山上不是山上。因为它的地势,总是由平的地方,突然高上一二百尺,或者渐次升上,以至于五六百尺,及至把这些坡子走完了,一样地平坦向前,并不像山,有峰峦可分。假如这高原有中断的所在,那就现出很深的土谷,才是和下一层平地成平面的,其实所指的平地,又是另下一层平原的高原。土人对于这样的高原,叫作原上。原上有时开垦着田地,但是缺乏雨水,很不容易生长粮食。粮食不易生长,树木自然也是一般地无有,所以高原上,总是荒凉的。陕甘大道,多半是在高原上走,而乾县到永寿,亭口到长武这两段,尤其明显,我们看到,绝对不是山也不是平地。长武县,就在高原的一端。在长武东方不远的所在,有座特大的土桥,很是别致。在东南,石头可以架桥,木料可以架桥,船筏可搭浮桥,用土筑桥,却是我们闻所未闻。这里高原中断,闪出一条二三十丈深的低谷,在那里微微地流着些黄水。料着在有雨水的日子,谷里的水,自然是由这里向低处流走。土人于是在这高原中断的所在,筑了一条横坝,将两下连着。在横坝底下,打穿几个大窟窿,让水出去。西北的土,富有黏着性,上面筑结实了,下面就是掏了窟窿,它也不坍下去,于是这条横坝,就变成桥了。由陕西到甘肃,这样的土桥,是非常之多,要以长武东这一桥为最大。过桥不远到了长武,依然在高原上。这城虽有四门,很是奇怪,只开西北两门,东南两门,是永久地闭着。北门外树了一块石碑,有四个字:“公刘旧治”。可是据这里县长说,这是本地人附会的。长武在宋元,是宜禄驿,到明朝才改设县治。因为宜禄驿属于邠州,邠州是公刘大王之家,所以也就把这里当公刘旧治了。去县十里浅水源,那是唐宋古战场,于今也就无所见了。这一县是陕西最西的一县,在西门外一条街,骡马车辆,却也络绎不断。我们在汽车站打尖,却又长了些见识。知道这一路的汽车站,都附设在旅社里。长武这个车站,就叫西北旅社,光听这个字号,那是很够味的。其实这旅社的上等房子,都是在一个很高的土坡峭壁上,打了一排窑洞。洞里将现成的土,砌了一方炕,另外用两个土墩子,架了一方木板,那算是桌子,其余也就可想了。这种土窑旅馆,除了水火之外,别的是不供给的。就是水,也许也有问题,因为店主人,是不能充分给客人用的。这应该原谅他,根本上,西北得水就不容易。旅馆的价钱至多是三四角钱,食物在外面小饭馆子,可以买到黑馍和面条子,也不过二三角钱一顿,然而在西北,已经是头等旅客费用了。

入甘肃境

由长武过去三十里到瓦亭,那便入甘肃了。瓦亭镇街上,有个牌坊,为分界处,东陕西甘。牌坊西又叫窑店。旅客在此时有两件事要注意的:其一,是游历家,必须预备着护照,以便沿路的机关检查;其二,是在陕西所用的钱币,这里都不能用(包括陕铸的银币在内)。这里只用甘肃大板(即大铜子)和袁头银币,其余一概不成。言语方面,陕甘没有什么分别,遇到年老些的,叫一声老汉,也就很客气了。由陕西到甘肃,有两条路,北路是由长武入泾川,南路是由凤县到天水,公路所取的路线是北路,踏到甘肃第一县的县境是泾川。

泾川县

由长武西来八十里,远远望见山上一丛楼阁,那便是泾川县外的瑶池,是很足以供旅人谈助的。而望见了这山,我们也就知道到了泾川县。这县是陇东一个大县,西来东去,货客必经之道。南关外什么商店都有,和陕西邠县,繁盛相去不远。北门外,紧贴着左宗棠平西的旧军道,两行杨柳,密密地达到泾水之旁,风景不坏。这种柳树,名叫“左公柳”。在左宗棠栽树的时候,本来夹着大道两行,由潼关起到玉门为止。现在陕西境内,几乎是看不到一棵;直到甘肃境内,才于每几十里路内,可发现若干丛。名叫左公柳,其实不尽是柳树,有一半白杨在内。杨柳虽是最易发生的植物,却因为西北少水,这柳树却不肯长,由左宗棠时代到现在,七十年上下,树的直径,还不到一尺呢。由邠州出发的那天,到泾川,本来只到下午三时,应当可以赶上平凉的。因为同行的刘如松总工程师,他们在这里要办公,歇了下来。而筹办西兰路汽车局的一部分职员,也赶到这里,有要事接洽,所以都住下了。所住的地方,是一个谢公馆。据说是以前一位当司令的,遗留下来的楼房。据说这楼房晚上出鬼,无人敢住。而尤其是一行人借住的前楼,是鬼的巢穴。这晚,我就摊开行军床在楼口上睡,却也无事。陇东方面,以前各种司令很多,而司令的下场是连有房屋都没人敢住,这件事,我在西游的时候,却有一个很深的印象。不过在《旅行杂志》上,是无须说的。

瑶 池

泾川北门外,约二里路,那是泾水。这里没有渡船,有些本地人,专门在水边候着,背人过河。河那边一座土山,尖顶。在山的东麓,以至于山顶,分有四级,筑了房屋。第一处是范公祠,不过奉祀前清一个武人,这无所谓。在祠的西首,公路之南,立有一块石碑,大书特书:“古瑶池降王母处”。王母这个名词,最早见于《山海经》,来是个兽形怪物,到了《集仙传》,王母就变为女神了。瑶池,是王母所居,《集仙传》说在昆仑之圃。现时说在这里,却不知本地人是如何附会成立的。第二级是王母宫,山边有小路可上。这宫是依山筑的悬阁,到了里面,已经倒坍大半,供王母的正殿,已经无路可通了。第三级是药王庙。西北人都喜欢供药王神,随处有药王庙,不知何故。这庙不大,尚完好。庙前依着山腰,将土砖作栏,围了一道平坡,靠栏东望,可以看泾城全景。第四级快到山顶,便是瑶池了。正面有个土地祠的小庙,也倒坍不少了,面前挖了个长方形土池子。因为在大雨之后,在池子里,却有小半池子黄泥汤。此外,奇花瑶草,琼枝玉树,却一点没有点缀。仅仅是这么一个地方,何以能附会成为瑶池呢?这实在是不可解的一件事了。

平凉

由泾川到平凉,不过两小时的汽车路,我们又因公住下了。这里向来是西陲军事重镇,而北往宁夏、南去川北的买卖,也都由这里转运。陕甘商办汽车,不能直达,更是在这里转车。所以这个地方,是西安、兰州、宁夏、天水四城的中心点。这城是很奇怪,由东关到西关,穿城而过,是九里路一条长街。全城人口有一万四五千名,那是荒凉的西北高原上所少有的。最妙的,这里居然有一家四开纸的小报,和若干家通信社。在这一点上,可以想到西北人,是把这里当一个重镇的了。汽车站有两所,在东关内大街上,我们汽车所停止的这一站,照例是附设着旅馆,也名叫西北旅社。因为平凉是个大县城,所以这里的旅社,也就比较的大些。最后进院子里,居然有一重五开间的屋子。屋子里自然各有一张土炕,土炕上各蒙了几块羊毛毡。另外有一桌二椅,作了房间里的点缀品。到西北来的人,便是举国恭维的班禅,到了这里,也只好是这样受用。这样看来,穷苦地方,就是有钱的人来到,有钱无处用,也和穷人一般,倒可以现出平等来。关于旅行方面,在这里寄信,打电报,雇车,雇牲口,都很便利。街上也有两家澡堂,可以洗澡。不过为讲卫生起见,还是不洗的好。酒饭馆,这里也有,而且在县署附近,还有两家湖南人开的馆子,可以尝点儿南方口味。不过荤菜总是两样,不是鸡身上的,就是猪身上的。鲜菜也只有韭菜和小萝卜两种,便是让名厨子做出一桌席来,那也是很单调的。在各方面看来,平凉总是较大的一个地方,可是有一件事,十二分让旅客不安,就是这里的井水,实在是太脏。本来过了咸阳以后,喝水的这个问题,就不能提,全是咸而且浊的井水。可是到了平凉这地方,是交通的枢纽所在,常常作为军事的根据地,是应该有干净一些的水。却不料适得其反,这里的水,在泡过茶之后,你放了碗不动,在五分钟之后,碗底上可以沉淀着一分厚的细泥。用的水,端了来,那简直就是灰黄色的。在东方人士,初到西北,对于这种水,不加考虑的喝下去,不能说与健康问题无关。虽然我们不能带着过滤器出远门,对于这种水,必须亲眼看到,烧开了又开,然后用壶装着,等泥渣澄清,再送到口里去。澄清之后,不嫌麻烦,再煮上一回,那是更好,不然,便是喝下去无问题,想起来也会作恶心的。此外,到平凉来的旅客,有点小常识,不能不知。这里的洋烛火柴,都是土产(洋烛而曰土产,文本不通,但洋烛二字,要改为蜡烛,又成为另一物件,只好听之)。火柴的头儿,是一种硫黄涂的,擦了之后,只有青烟,不见火光,必等烧到木棍上去,才有火光出现。假如我们不等火光出现,就点了烟卷,抽吸起来,那就会把硫黄发出的恶臭,吸到肺里去,立刻刺激得非呕吐不可! 以上这些情形,都是我亲尝的,据实写出。至于平凉的胜迹史料,问之于这里的一位六十余岁的梁老县长,他瞠目不能答。他说:同治五年,西北大乱,本县的县志,完全失去,所以一切史料无考,连名胜也不得而知。仅仅知道离此三十里,有座崆峒山,上面有道观,到阴历五月,有庙会。他所答的,我不能认为满意,想到这城内多少总有些古迹可寻,因此我拉了一个游伴,自己到街上寻找去。首先发现了一座火神庙,觉得里面的木柱特大,在西北,不是平常人力可以得到的。所幸这庙里还有一个老道,和他接谈之后,才知道这里原是明朝的韩王府,院子中间,有一块黑石,油滑放光,便是当日韩王由新疆得来的。他又说,去此不远,有一所关岳庙,也是古寺改建的。古寺是什么名字,现在不得而知了,那庙的后殿,有一口唐铸的铜钟。他说这话,我似信不信。因为西安城里有一口唐钟,大家都当作宝物,何以这里有唐钟,却没有人过问呢?我立刻顺了老道所指,找到关岳庙去。这庙比火神庙更加破旧,不过还有几个穷道人看守。我就问他们唐钟在哪里,让我们看看。老道看不出我们的来头,并不否认,将我们就引到后殿去。这后殿虽也有神龛香案,那尘土都堆积得有上寸厚,黑暗暗地分不出里面有什么。在香案右角,有个大木头架子,果然架住一口钟,钟的上层,有破碎佛帐和灰尘遮盖着,下半截还露在外面,我找块破佛帐,将灰拭抹了,用带的手电筒一照,我直叫起妙来,果然是口唐钟。钟上所列的名字,都是唐朝小吏的衔名,最普通的,就是左押衙、右押衙这一类的名称。我本来要查一查年号,但是字在朝墙里的一面,没法子去看。不过千真万确,可以证明是唐钟的了。用棍子敲敲,响声很圆润,也见得这钟并没有破裂。只是这样随便放在破庙里,就是不会有人弄走,也怕日久会损坏了。同西安那口唐钟打比,可说是有幸有不幸了。我在街上跑了三四小时,算是发现了这两样古迹,此外,是再找不着什么了。说到街市,因为这城仅仅的只有九里长的一条横街,也无可描写。不过这街的中间一段,已改名为中山街,将附近的桥,也附带成了中山桥。这桥有四五丈高,上面盖有个亭子,两头儿将土铺成了斜坡,车马都可以从容行走。在桥上,看平凉全市,黄尘扑地,矮屋偎城,骡鸣车响,另是一种风味,也就算是风景区了。

摘自《热闹中寂寞而行:张恨水旅行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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