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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望长江源

2023-12-26摘自《走进长江源》原文地址

叩望长江源

文/耿占坤

风雪终于停止了。由于气温逐渐回升,地面的积雪也渐渐融化,这也让没有道路的道路更加泥泞不堪。

【艰难历程】

真正前往源头的行程是从小镇雁石坪开始的。我们的车队于早晨8点多钟出发进山,直到下午4点,行进48公里,到达预定安扎大本营的河边。没有人记得途中经过了多少次挖车、拖车。在泥潭中,防滑链似乎只能让车辆越陷越深,我们只能到处寻找石块塞到车轮下,没有石块就用棉大衣铺垫。

为争取时间,我们决定让后勤人员安营扎帐,拍摄人员和车辆开始渡河向源头进发。这里已经完全没有路迹,泥沙的河床极其松软,由于地势平坦,河床又非常宽阔,第一辆吉普车过河就用了40分钟。此后的三个多小时和二十几公里路程令我不堪回首。汽车一辆接一辆地陷进泥潭,而我们没有多余的人力和时间去拯救这些绝境中的车辆,只能不断地倒装设备,减少人员,以确保摄像师和机器继续前进。8点多钟,天空开始落雪,天色也提前黑暗下来,我们在一座山坡下停车扎营。此时只有一辆丰田和一辆吉普两台车了,而人员只剩下我、摄像师、技师、医生、动物学家和两名司机。我们冒雪支起的三顶小帐篷,很快就被掩盖在茫茫白雪之中。夜晚降临。

从沱沱河的气象站站长到雁石坪的牧民,当地人无不明确地告诉或暗示我们:你们此行运气不好,进入源头的希望极其渺茫。因为今年江源的降雨格外多,而且雨季滞后,因此气温也较往年同期偏高,原野没有如你们预测的那样封冻。还有一个证据就是,源头唯一的一户拥有手扶拖拉机的牧民,没有按时出来,说明道路不通。我们虽然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情况的严峻性仍然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们确实已经付出了很多:张师傅突发急性高原性肺水肿,老谈的脸肿得像面包,小戴心脏虚弱严重高原反应,他们不得不返回格尔木。没完没了地陷车、修车耗尽了大家的体力和心力。我虽然为自己的心脏病作了充分的预防,但还是两次晕倒,持续发生心绞痛、窒息、恶心、眩晕症状。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待我们。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无比虔诚。

大家沉默着。虽然我们知道各拉丹冬已经不会远了,但这段路途和现在的天气似乎预示着前景黯淡。我脱下湿透的外衣,裹着睡袋蜷缩在吉普车里。我喝了几口冰凉的矿泉水,就着藏族司机递过来的一块风干肉,心绪不宁地等待着其他车辆的消息。然而对讲机里一片寂静。

【生死之间】

大约夜里十二点多,我听到对讲机里有声音!我跳到车外,看见一柱车灯从大雪中透射过来。我眼前一片光明!老金、摄像师小曹和另外两个人来了。天知道他们是如何在黑暗中把这辆车弄出泥潭的。这种重逢的喜出望外难以描述。

于是我们怀着重新燃起的希望,各自缩进车里入睡,等待天亮。可是不久,不幸又发生了。司机老林在服药后出现青霉素过敏!医生进行急救处理,偏偏他不会开车,勇敢的林师傅只能在医生的陪护下,一边吸着氧一边开车把自己送回大本营。然而祸不单行,黎明前老金终于被过度的忧虑和疲劳所击垮。小曹只得用唯一能开动的丰田车送他返回大本营。

谁都没有睡好。早晨7点起来,我们五人用喷灯化雪水煮了方便面。直到下午3点,我在焦虑不安中度过。我们处在一个山间洼地,除了四面光秃秃、白茫茫的山坡,远景一无所见,前途茫然无知。最担心的是,在没有医生的情况下,我不知道两位来自北京的拍摄人员还有我自己,在这海拔5000多米的长江源头会发生什么变故。如果有什么不幸,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有祈祷。

我想让司机把仅剩下的一辆吉普车设法发动起来。我仿佛总是听到一个呼唤,感到一种驱使。虽然在这里看不到雪山和源头,但我明白她应该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她必须在那里。如果这辆车能开动,我将不管医生在不在,我一定要去找她。

然而,吉普车打不着火。我彻底陷入了绝望。

下午3点,那辆最为顽强的丰田车滚一身污泥回来了。医生和小李带来了好消息和坏消息:老金和大家的身体都没有多大问题;仍然有四辆车陷在沿途的淤泥里;昨天夜里从大本营送林师傅去雁石坪铁路医院的车,出发不久就冲进了一个水塘,上天保佑林师傅在囚困一夜之后已经自行脱险;老金决定全体撤回大本营再商议进退,以确保人员安全。

【最后的努力】

我不甘心就此离去。我对已经心灰意冷的摄像师说,我们再往前面去看看吧,直觉告诉我,翻过那个山坡就应该能看到长江源头了,我们哪怕远远地望她一眼也好啊!我固执地坚持着。因为我一直深信并且强烈地感觉到,我与源头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缘分,有一种古老的默契联系着我们,她将在那里等待我,以某种方式迎接我。我能真切地听到她的呼吸。

昆仑山 布琼 摄

可是,车辆只往前走了两三公里,又被山脚下一大片沼泽挡住了去路。我头脑一阵涌血,心脏隐隐作痛。我跳下车,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山上走去。王医生只好紧紧伴在我身边,他没有劝阻我。

我似有神助般一口气冲上山顶。

【神灵的恩宠】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片辽阔平坦的山间沼泽铺展在前方,无数细小的溪流纵横交织,水泊点点片片,闪耀着动人的银光,透出创世之初的秘密。没有人迹,没有天籁,只有一只孤独的苍鹰在高空无声地盘旋,只有远古的洪水退却后留下的记忆涓涓流淌。

而这些流水来自一群横空耸立的雪峰!

一座座云遮雾罩的雪峰仿佛众神的伟岸身躯。在雪峰之间,我看到了那些从山间逶迤而下的大冰川,犹如天神之剑插向大地,放射出寒光逼人的冷峻与孤傲。

我失声喊道:“你,你就是各拉丹冬!你就是长江源头!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伟大的神啊!”

我感到双腿突然失去支撑。我不由自主地双膝跪下来,深深地伏下身体,像个受了天大的委屈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王医生也和我一起跪在地上,很久很久……

各拉丹冬,母亲长江。我来到你的身边,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显耀,更不是为了挑战。如果我打扰了你的宁静,那是因为我的灵魂需要一个归宿;如果我冒犯了你的威严,那是因为我的生存需要一个理由;如果我窥视了你的秘密,那是因为我有权知道我的血液源自何处;我知道在我出生之前你已经在这里等待我了,可是你为什么这样对我、这样考验我呢?我把生命作为奉献的礼物,难道还不够换取你回眸一笑?

我颂祷,我诉说,我流泪。有一瞬间,各拉丹冬撩开头顶的云雾,现出她超越一切言词的高贵和美丽!蓝天、白云、雪峰、冰川、沼泽、流水——一个博大能容纳一切寄托和归宿的胸怀,一个深邃能孕育一切生命和思想的摇篮!她接纳了我,她拥抱了我——一个获得了灵魂的孩子!

我返回车旁,摄像师的助手已经寸步难行。于是我扛起摄像机架爬上山顶,又一次返回,抱来摄像机。摄像师也克服严重的高原反应跟过来。

落日浑圆。夕阳逼近云层,暮云燃烧,雪山和冰川被鎏上一层高贵的光辉,圣殿一般;古铜色的旷野上,水光明灭之间,所有亘古的精灵向我们翩翩走来……

各拉丹冬冰川 文德 摄

最终我没有越过那数公里的沼泽去。对于拍摄来说这是一个遗憾。然而今天,这个遗憾渐渐成了我的安慰,我甚至庆幸我没有践踏那片圣洁的冰川,我的凡俗之躯没有玷污她的神圣。

我想说的是,古往今来,多少人探寻叩问长江,在每一个牵挂和寻找源头的人的心海深处,仅仅是为了一睹它的真容吗?几个世纪以来,那些远离故园踏上青藏高原、探访考察江河源头的异乡人,只是为了满足一种好冒险的好奇吗?我知道对于中华儿女来说,那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自豪感的延伸,是生命价值的扩展,山有宗、水有源、树有根、人有魂,当我们被这片土地接纳,获得认可,我们何其自豪!对于遥远探寻者,当他们面对巍巍雪山,看到江河初始,他们激情的讲述、深长的思考和他们艰辛的故事,便成为一种关乎人类的生命经验与文化领悟。一个拥有源头、关爱故土、思考生存的民族,才有可能真正伟大,真正拥有未来。同样,一个在心灵和身体触及生命之源、感悟万物自由与文明共通的人,才能真正完善身心、拥有归宿。

最后我要说,我们全体人员都平安地回来了。我愿我的同伴们在各拉丹冬、在江河之源的护佑下,一生平安!

【最好的一天】

从沱沱河到格尔木。除了“好”,我找不到另一个字可以概括这一天。

清晨,美丽的朝霞映照山河,神灵的欢乐弥漫在天地之间。

太阳缓缓升起,万道光芒慷慨普照,大地一派辉煌。

沱沱河流光溢彩,浣洗过空中的丝帛,又向着初升的太阳滚滚而去。

鸟儿从河面划过,牵扯着金丝银线,编织仙女的衣裙。

几群藏羚羊漫步在草原,温柔恬静如羞涩的精灵。

青藏铁路正筑路架桥,穿山越岭,如火如荼。 

昆仑山长风猎猎,白云舒卷,从山坡上传来牧羊女悠扬的歌声。

朝圣者背负蓝天面向雪峰,一步一叩,把灵魂寄托于苍茫无限的永恒。

通天河 蔡征 摄

夜幕中的戈壁新城格尔木,用一片温暖的灯火,等候拥抱长江源头的归来者。

【洪荒的意义】

对于电视片的拍摄来说,这次不完美的或者说未达目的的行程,显然是令人遗憾的。然而,在这种“失败”中,我的灵魂和心智,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深深震撼了。这种震撼来源于自然的洪荒与原始之力。

人类曾把消灭野兽、开拓荒原视为文明的征服,然而我们最终意识到,真正的文明,是承认并尊重荒野存在的地位和价值。

其实,进入工业时代以来,随着钢铁威力的显现,人们已经开始注意到荒野体系的肢解,森林、河流、荒山,以惊人的速度被砍伐、堵截、开发,野生动植物快速消失,然而有识者微弱的呼声,终究湮没在机器和人定胜天的轰鸣之中,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生态平衡系统和生命循环系统,荒野与我们渐行渐远。

回望人类与大自然相处的历史,我们几乎无法消除这样的悲观:原始意义的荒野已经一去不返。或者说,我们已经无法令荒野回归。因为我们习惯了“文明社会”。我们的城市距离地面越来越高;我们的居所和生活,距离生态多样性越来越远;我们的衣着和面孔,也都过度装饰;我们的语言由此变得更加雕琢,精美光亮,却失去意义。而在人类语言的文化定义中,荒野,不仅需要一个自然的生态环境,还需要一种人类的心灵共鸣和伦理支撑。

杰克·伦敦在小说《野性的呼唤》中,讲述了一只雪橇犬在完成与人类的契约之后,应着野性的呼唤,回归祖先的领地,重新成为一匹狼的故事。那是一种生命野性与自然野性相互吸引、完美融合的结果。人类的内在生命中也存在着某种野性,只是在漫长的文明化过程中,它已经变得过于隐蔽、过于纤弱。但它并没有消亡。

我们向往洪荒之力,是为了屈服,为了仰慕,为了惊悚,也为了宁静。原野,高山,大河,或许我们可以在一个隐秘层面与它相遇——行走其中。这种行走并非儿戏,而是一种人与自然事物的相互欣赏。我们不只是满足于自己走进了自然,看到了美景,我们还要获得自然的欣赏。不是强行进入自然,而是让自己成为生态的一部分。我想,这是一门需要艰难探索的哲学和伦理学课程,需要巨大的智慧。

走出源头地区的洪荒,我们追随流水进入群山,在通天河峡谷两岸,草原和山林,那是人与自然同生共存的家园。

摘自《走进长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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