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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上的巴颜喀拉

2021-04-08摘自《青海世居民族经典记录丛书·汉族卷》《酥油花开》原文地址

大河之上的巴颜喀拉

文/古岳

大河就是黄河。世人皆知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个“天”其实就是巴颜喀拉。这个世界上没人不知道巴颜喀拉。然而,人们大凡只知那是一座山脉,而不知那是一个“天”。

巴颜喀拉由西北向东南苍苍茫茫绵延七百八十余公里,西北自亚洲脊柱昆仑山别出,东南则直抵川西高原岷山和邛崃山,山峰多在五千米以上。其西南为长江流域,整个山麓皆为玉树;东北则属黄河源区,除了麻多乡,整个山麓全是果洛。

我在青藏高原自然博物馆的一段主题词中写下过这样的话语:每一条河的源头都耸立着一座山,山是河流的母亲。一座山和一条河加在一起就是山河。一条江和一座山加在一起就是江山。

巴颜喀拉就是黄河的母亲。巴颜喀拉是蒙古语的译音,它在藏语中的名字叫“职权嘛呢木占木松”,蒙古语的意思是“富饶的青黑色山脉”,藏语的意思是“山之祖”。先有众山之祖,而后有大河之母。它在众山之中的显赫地位注定了黄河绝世旷古的伟名。巴颜喀拉属地质褶皱山脉,在它绵延起伏的褶皱上就是一座座高峰,智西山、雅拉达泽和雅郭拉泽就是其中的几列,而黄河最初的源流就从这些山麓的冰峰和冻土中渗出,先是点点滴滴,而后是涓涓潺潺,而后是汹涌澎湃,最后是大浪滔天,万古奔流。

而巴颜喀拉就在它的身后高耸逶迤,注目它远去的背影,守望它奔腾呼啸的岁月。山顶上最初的朝阳与晚霞依然飘荡,山下最后的草原与畜群却已走远。曾经的牧歌已成往事,梦中的炊烟已经飘向天涯,落在苍茫大地上的影子就是袅袅河川与漫漫长路。大河之岸,长路之上,人的跋涉不绝如缕,千年不息。

我不曾考证,当初在界定行政区划时,为什么单单将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的麻多这一个乡划在巴颜喀拉的这边。但是,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出于自然地理单元上的考虑,而可能是因为麻多当时的土著居民在方言等人文地理上更接近于康巴的缘故,而果洛全境基本上都属于安多藏区。这样一种界定当然不无道理,但是,它却在原本一体的玛多草原上划出了一条无形的界线,使它一分为二,在我心里,它就成了一个遗憾。

这个遗憾与黄河有关。黄河有多个源头,其中最著名的有两个,先后都曾确定为黄河的正源,一个是卡日曲,另一个是约古宗列曲,均源出麻多乡境内。卡日曲自智西山麓轻盈流泻,约古宗列曲则从雅拉达泽峰东面蜿蜒而下,这两座大山都是巴颜喀拉的支脉。在一个更宽泛的地域范畴之内,它们均属于古老的玛多草原,也属于巴颜喀拉。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曾先后两次分别从巴颜喀拉的东北和西南山麓走向黄河源头,那里原本是这座大山的一个小山洼,因为那些神圣的源泉而让人魂牵梦萦。虽然,我曾很多次来回地翻越过这座高大的山脉,甚至访问过山麓草原上的很多牧人,在他们总是飘着炊烟的牛毛帐篷里喝过醇香的奶茶,却一直难以抵达这座大山深处的那个小山洼。

第一次是从玛多县城出发,想绕过鄂陵湖、扎陵湖一路向西,再穿越开阔的玛涌滩,直抵源头。因为淋雨,感冒咳嗽,一大早起来,准备前往黄河源头时,我对自己身体的担心几乎和黄河源区生态恶化的担心一样多。玛多县城的海拔已经超过4100 米,而我们要去的却是一个更加高绝的地方。我很清楚,这对自己的身体意味着什么,那将是一种极大的风险和挑战。坐上车,等待出发的空当里,我把自己的担心写在笔记本上,看上去就像是遗言。但是,那天我们只走到了鄂陵湖边,而没能抵达源头。因为车辆故障,无奈,只好半途而废。

那天下午,我们登上鄂陵湖边的措洼尕则山顶,从那里西望,黄河源区旷野玛涌滩渺无边际,而巴颜喀拉却在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里缤纷绚烂着,把大千世界的精妙与深邃尽显于山野,而又隐于目光之外,也许只有足够清澈深邃的心灵才能够感知和贴近。有很多次,我都到过鄂陵湖边,都登上措洼尕则山顶眺望过黄河源头,但足迹所至,仅止于斯,概莫能外。要知道,当年英雄格萨尔赛马称王所走的就是这条路,玛涌滩深处的一道山梁上有一处遗址,有考证说,那里正是格萨尔王的登基台。格萨尔纵横驰骋飞马而去,英雄消失在岁月的尽头,那就是一骑绝尘。而我们身负沉疴重荷,虽历尽艰难跋涉仍不能抵达者,是我们的悲哀呢,还是人与自然的历史宿命?一滴水从源头一直流入大海,还是那一滴水,那就是一种抵达。有些时间,有些地方,即使近在咫尺,即使穷尽跋涉,也不一定能够抵达。此岸与彼岸既是咫尺也是天涯。

半个月之后,我又从曲麻莱县城出发,再次踏上追寻黄河源头的艰难旅程,那里的海拔和玛多县城一样高。说来蹊跷,我们一路向北,穿过秋智乡的广袤山野,行至巍峨的智西山脚下时,车又出故障了。而且,我开始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头痛欲裂,神智不清。那个地方的海拔不会超过4500 米,在这样的高度,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高原反应,这是第一次。就想,我可能又要与黄河的源头擦肩而过了。冥冥之中也许有什么业障在阻挠我们前行,我注定无法了却这个心愿。在我,这俨然是个约定,而对黄河,就不一定了。人们为什么非得要走到源头呢?到了源头又会怎么样呢?它对黄河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扪心自问,每一个走向黄河源头的人,又有几个纯粹是为了一条河流,而没有掺杂丝毫的私心杂念甚至商业功利的目的呢?我所谓的职责里面难道就没有这种不干净的成分吗?至少我不敢说,纯粹是为了河流以及大自然才选择了写作,而不是因为写作才写河流以及大自然,我还没有从骨子里完全剔除这些世俗的病灶。倘若黄河有知,它完全有理由拒绝你的靠近。它所拒绝的不仅是你肉体散发的腐臭之气,还有你心灵深处不够清澈甚至污浊的念想。这是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于写作、于跋涉都是。我为自己的污浊深深忏悔。

黄河源头已近在咫尺,而我们却无法继续前行。就坐在山前的草地上,啃着干粮休息。这个时候,车的马达声就响起来了,就在身边。草地上的一群人长出一口气,意识到,我们可以继续上路了。那一刹那,我突然感觉自己的高原反应已经随风飘散。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天,车辆只是突然熄火,没有发现故障。

于是,我们就走到了黄河源头。此前,已经有很多人到过黄河的源头,我们是无数后来者之中的一员。那天,在翻越智西山时,我看见沿途盛开着硕大的金黄色花朵,枝株孤单,叶片稀少,茎干上长着密密的绒毛,它的学名叫黄花绿绒蒿。这种草本植物在青藏高原分布广泛,花开两种,除了黄色,还有开红花的,就叫红花绿绒蒿,属罂粟科,可入药。它的藏语名字可能更加响亮,不管开的是黄花还是红花,都叫格桑花。它可能是整个青藏高原上知名度最高的一种植物,因为被视为天赐祥瑞,千百年来,它的芳名一直就在传唱,可谓是流芳百世了。

因为有吉祥的花朵相伴相随,身心的愉悦无以言表。等到在智西山顶停车四望时,眼前的山川和心中的大千世界都已幻化成一朵吉祥无边的格桑花了。从山顶向下望,黄河源区山野尽收眼底。山下的开阔谷地之上绿草悠悠,午后浓烈透彻的阳光在山谷里汹涌升腾,有河就从那谷地中央款款流淌,袅袅蜿蜒,从容缥缈。我便大喜过望,想象中的黄河源区大野就该是这般模样。一种妥帖与安慰,就随山野尽情舒展开来。卡日曲,这就是著名的卡日曲。

屏声静气。从卡日曲身边轻轻走过时,我有一种担心,生怕自己的走动会惊扰那一派极致的宁静。便希望自己是一片薄薄的云彩,径自飘远,悄无声息。那一刻,我似乎有所了悟:为什么,几千年来,一代代人要历尽艰辛不远千万里来找寻黄河的源头,可能就是为了找到这种宁静吧。这种宁静会唤醒一个人心灵深处那些最圣洁的记忆,即使这记忆已经消失在非常遥远的岁月里。它会在你的耳边轻声细语:你一路走来时曾经丢失了什么?你生命之初的纯洁在哪里受到了玷污?你灵魂的历程因为什么迷失了方向?你需要归属,需要全身心彻底的归属。那样你的生命才会完整,那样你的精魂血脉才会找到源头。如果黄河是一棵树,这里就是它的根,而你就是这树上的一片树叶。

历史上有关黄河源头的探寻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尔后的两千年间,源头自积石、河出昆仑之说一直盛行,但都是一个大致的猜想,没有一个精确的经纬指向。黄河正源的首次确定已是20 世纪60 年代以后的事了。经过两千年的长途跋涉,人们终于走近大河之上的巴颜喀拉,找到了巴颜喀拉怀抱中的那些山泉。先是卡日曲,后改为约古宗列曲,一直沿用至今。而近些年,约古宗列曲的来水量日益减少,源头水源日益枯竭,黄河正源很有可能又要改回卡日曲了。但是,无论怎么改,在短时间里都出不了麻多乡的地界——如果整个地球表面不发生剧烈的地理和气候变故,大河之源最终的退守也不会越过扎陵湖、鄂陵湖,不会越过巴颜喀拉的视野。

如果这里依然会有漫长的寒冷季节,如果西面的雅拉达泽峰依然高高耸立,如果地表之下的永冻层依然不会融化,那么,这两片浩渺的水域以及上游的星宿海就不会彻底干涸,那么,黄河之源就不会从更大的玛多草原上消失了。但是,谁能确定大地之上究竟会不会发生剧烈的变故呢?或者它什么时候发生,很久远,还是早已迫近?

尽管,行政区划意义上的麻多和玛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但如果抛开了汉文字层面上的区别,在纯粹的自然地理范畴之内,这却是同一个地名的两种不同书写,如果用藏文字来书写这两个地名,那么,麻多和玛多就没有丝毫的区别,麻多就是玛多,翻译成汉语都是“黄河的源头”。我所谓的遗憾就在这里纠结,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大河源头的确定在国际上一直被视为重大的地理发现,发源于本国国土之上的大河长度及源头地理坐标是一个国家最基本的地理数据之一。尤其像黄河这等伟大的河流,其源头的地理坐标对整个流域民族都是非常重要的精神参照,是民族文化心理和精神图腾的一个原始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讲,一条伟大河流起始的地方是何等的神圣?它不容有丝毫的含糊,更不能留有遗憾。

也许是因为我出生的地方离黄河很近的缘故,对我而言,它不只是一条流淌在大地上的河流,更流淌在心里。在我很小的时候,从老家山坡上第一次望见黄河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是我生命与灵魂的一个图腾。我所有的情愫与梦想都能在对黄河的依恋中找到最初的那一抹底色。我想,对一个人的生命历程而言,那肯定是一个事先无法料想其深刻程度的精神起点和指引。那种千折百回的跋涉就是一个启迪与暗示。所以,我对黄河一直满怀敬畏。所以,当我有幸能走向黄河的源头时,我其实就在一条朝圣的路上。河有源,而朝圣之路却没有尽头。

约古宗列曲与卡日曲只有一山之隔。如果我的期待是一颗种子,在抵达约古宗列曲之前,它早已经长成了一片广阔的草原。我是穿越了这片广阔的草原才走近约古宗列的。但是,当我真正站在约古宗列曲点点滴滴从地底下涌出的那个地方时,那片广阔的草原却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噩梦。在雅拉达泽东麓一面平缓的山坡上,我们找到了那一眼山泉。要是我一个人在那里,即使有那些写有“黄河源头”字样的大小石碑为证,即使有些石碑上还落有几位国家领导人的名字,我也断不敢相信那里就是万里黄河的源头。那是一眼很普通的山泉,水流很小很细,一抬腿就会跨过,腿不用抬很高,平时走路的样子就行。不一会儿,我们几个人已经从那“黄河”的身上来来回回地过了十几次。黄河怎堪这等胯下之辱?从那山坡顶望向西南,可看到一道高高隆起的山脊,那就是雅郭拉泽,那是一座以野牦牛的名字来命名的大山,它的屁股撅向约古宗列,约古宗列曲就好像它尿的一泡尿。

但它是黄河。那个地方的植被已经全无,土地已经完全沙化。我在那山泉附近的山坡上,只看到了孤零零仅存的几种植物,有一种我能叫出名字,是独一味,圆圆大大的叶子贴着地面,几片叶子围成了一个圆盘,一朵花就开在那圆盘中间。还有一种植物,我叫不出名字,也紧贴着地表生长,长得非常壮硕,它的叶子都像一个小喇叭,这些小喇叭密密扎扎地挤在一起,不留丝毫空隙,站远一点看过去,它就像是从地面上鼓出来的,一层细碎的花朵就在那个翠绿的“疙瘩”上灿若星辰。我相信,这都是些古老的植物,它们生长的岁月可能和黄河一样古老久远。在牧草茂盛的草原上,一般很难看到它们的身影,是草原的消退给它们带来了可以恣意生长的空间机会。它们用自己的繁茂记录了黄河日渐干枯的历史。

在约古宗列腹地,我捡到了一具硕大的野牦牛头骨,头骨表层已经开始风化,其形却依然完好无损,其状肃穆,两只犄角顶向苍茫,两只眼孔将看不见的目光射向四极八荒。我不知道,它是否就是雅郭拉泽的后裔,但是,我确定它们之间有着生命的联系。野牦牛头骨在藏区享有神灵一样的礼遇,就像是玛雅的水晶头骨,它们常常被摆放在寺庙、天葬台和鄂博前,供人顶礼和膜拜。那么,它们的存在是否也是一种大自然的预言呢?若是,它们又想告诉我们一些什么样的秘密呢?那些秘密与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又有怎样神秘的联系呢?毕竟,它们见证了一切。

山河的沉浮在人与自然的对决中尽情展现。最终,草原以牧草败退的方式宣告大自然的败落,花朵以盛开娇艳的方式演绎大自然的不幸,而人类却用苦苦寻找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对大自然的背叛和远离。

雪山、湖泊和溪流山泉装点的巴颜喀拉草原美丽圣洁——我一直希望能用这样干净的文字来描述黄河的源头,因为,曾经的黄河源头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当我真正面对今天的黄河源头时,却无言以对,甚至欲哭无泪。失语,失声,失忆,悲痛欲绝。

黄河一路向东出玛多草原,迎面就遇上了巍峨雄壮的阿尼玛卿。冰雪皑皑的阿尼玛卿身披银色铠甲,像一位威武的将军站在那里,挡住了它的去路。这是藏区众多神圣雪山中威名显赫的一座神山,它掌管着青藏高原东部山河的安宁。传说中的阿尼玛卿山神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有九男九女共十八个儿女,有亲族三百六十位,还有一千五百名忠勇卫士和侍从,守护黄河源头的雅拉达泽峰就是他的次子。也许它早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黄河,所以就不愿让黄河离开这片草原。

但是,黄河已经踏上千万里浩浩东流的征程,它不愿意就此停住自己的脚步。无论阿尼玛卿怎么苦苦挽留和阻拦,都没能改变它的初衷。它向南夺路而去,阿尼玛卿还不死心,也一路向南形影相随,不忍不舍,不离不弃,一直出了果洛。

至河曲时,已走过整整七百八十公里路。阿尼玛卿终于停住脚步,黄河终于挣脱它的牵绊,刚刚绕过一侧,想奔流而去,却又给阿尼玛卿生生地拽住,拖了回来。于是又一路向北,差不多又回到了阿尼玛卿当初拦住它的那个地方,才停住。从那里向东,纵深的长峡为它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前景。黄河注定了要从这里横贯古老的东方大陆,世界注定了要从这里开始聆听北部中国的空谷绝响。东方文明的万家灯火就在大河谷地点燃,上下五千年,一路灿烂。

直到这里,黄河此前所流过的土地都叫果洛,或者玛域,如果从地理意义上给它们一个相对直白的诠释或者意译,那就是黄河源区,就是巴颜喀拉大草原,就是大河之上。

直到这里,直到20 世纪后半叶。大河之上的所有河段、河道除了桥梁,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现代建筑物,黄河依然像千万年以来的样子在原有的河床上静静流淌。河岸上绵延着草原,碧草连天。长风吹过,牧帐飘摇,炊烟飘散,畜群浮现,庙宇之侧的白塔飘落梵音天籁。草原深处有雪山耸立,白云在山顶上飘荡,朝霞夕阳映照悠悠岁月,日月星辰灿烂苍茫山河。河谷山坡上有森林覆盖,云杉、柏树、杜鹃和无边的灌丛把收集的阳光雨露回赠给江河与大地。林间空地上,一群蝴蝶正在嬉戏一头睡着的野鹿,禁不住笑声的鸟儿们在林梢雀跃着,不小心抖落了几片阳光、一串露珠,落在一片花草上,激起一层细浪。

直到这里,直到这时,黄河还是那条曾经的大河,黄河还依然在流淌。记住,是流淌。流淌是河流最本真原始的秉性,如果失去流淌,河流就不再是河流,黄河也不再是黄河。

但是,也就从那个时候,一切都开始改变了。一个噩梦正从下游很远的地方逼近黄河源区大野,已经越过尕玛羊曲,向大河之上的巴颜喀拉草原肆意弥漫。

而从这里往东,就是尕玛羊曲了。

摘自《青海世居民族经典记录丛书·汉族卷》之《酥油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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