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敦煌在右
2020-10-22摘自《再敦煌》原文地址
别离:敦煌在右
高高在上的金色敦煌
是穿梭在苍茫之中的一条光柱长廊
在这条长廊里,过去、现在与未来一直在循环往复
有人在长廊里相遇了自己的过去,有人在未来的时间里撞见了现在
所谓的消失都不曾消失,所有的远走都还会回来
注定是一个偶然,也是一个必然
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们彼此被撞见
于是,她在敦煌的长廊里
去意徊徨
文/非我
《再敦煌》并不是《在敦煌》的重复和翻版。
实话说,别指望我对敦煌进行雷同叙述,那一定不是我的做派。
我的做派就是打一枪,就换一个地方,或者换一个地方再打一枪。
也许,枪会走火,或目标丢失,不过还请多担待。
因为多种原因,也为了恰切的世俗关联,《再敦煌》将以一个故事开篇,也将以这个故事来结束。这个故事多少有一点神秘。想想,神性的敦煌是匹配神秘的。
下边,我开讲了——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飞驰。
火车右侧的戈壁里,一辆红色的Jeep牧马人追逐而驰。
火车加速,牧马人也加速。
远远看去,好像火车拽着牧马人在跑,也好像牧马人咬着火车在追。
其实,这两种猜测都不错,都对。
它们相伴而行。火车在铁轨上咬出火星,牧马人四轮在戈壁里腾起沙尘。有时候像在比赛,你追我赶;有时候像在赌气,谁都不服输。就这样较着劲,一列绿皮火车和一辆红色牧马人,在敦煌的戈壁大漠里,彼此拖拽,逶迤驰骋。
从飞天宾馆出来,小女孩拖着笨重的大皮箱。那个皮箱就是她的家,去日本、去澳洲、去美国,抑或在中国大地,她都把自己的家装进一个皮箱。
他将牧马人停在飞天宾馆的门口。这地方不宜久停,交警要开罚单的。但他不在乎。她从宾馆的旋转门里走出来,一诧。他伸手去接那只皮箱。
皮箱很固执地闪开了。
皮箱被等在一旁的出租车司机拎起,放进后备厢。
他的手僵了一下,收回去,打开牧马人的副驾驶车门。
她“嗖”地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在敦煌拥挤的大街上游蛇而行。
红色牧马人硕大的车身显得笨拙,气喘吁吁。他冷冷的目光死死咬住那辆出租。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年轻人从车前斑马线上穿过,慢慢悠悠地吐着烟圈,还斜眼瞟了一眼牧马人。他将巴掌重重地拍在方向盘上,眼睁睁看着出租车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她从出租车的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切,鼻翼处滑落出一抹坏坏的笑。
昨天夜里,在沙洲市场步行街的左岸咖啡屋,她就跟他说好了,不要再送别。
她说:受不了。
他固执地说:不送,我也受不了。
因此,就在离开的前一天,她执意地搬离“风非沙”去了飞天宾馆。
就在搬离“风非沙”的前一天,他们夙夜在鸣沙山之巅。那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深幽的天空里满天星星在闪烁。她觉得该做些什么,脱了裙,将自己埋在还余有温热的流沙里。突然,她感觉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紧实而温暖;星星,就垂在额头之上,硕大而明亮,像极了父亲的眼睛,坚定而亲切。她轻轻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住那藏满故事的双眼。
他猛然看见她的眼窝里,蓄满两滴眼泪。那眼泪,晶莹地映衬着沙漠夜空里透彻的月光,像两颗蓝色的宝石。他一个激灵,身体抖动了一下。
他想用舌头,回收她眼窝里那两汪宝石。
她有些不愿意,身体没有拒绝,但内心里是抗拒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脸。她撇开,想看着夜空,看着那满天的星,看着那父亲的眼;但他的脸堵住她的视线。她撇开。他却将自己也赤裸地埋进沙窝里,双臂将她圈进去。像极了沙漠里的两条蝮蛇,彼此有毒。
她还是努力地撇开他的脸,看着夜空。
末了,他说:你有毒。
她想回答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凄迷地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眼窝里,又蓄满晶亮的泪水……
她记得三年前,初次来敦煌。那是一个冬天。
是为一个梦而来的。虽然人们来敦煌都有各自的理由,但她确信就为一个梦。
在梦里,她的额头和脸都被红色的丝绸绑住,只露出眼睛。西北风凛冽。风进了眼,双眼泪流。擦干泪水,转瞬间又被刀子一般的冷风擦出眼泪。真想看清楚沙漠里的景象啊,但不能。只感觉心脏紧蹙,像被一双手紧紧拽着,提了起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疼,在敦煌的沙漠里北风一般弥漫开来……
做这个梦的时候,她遇见了他。
他走出了莫高窟,在澳洲开着一间画廊。她所有的关于敦煌的前世和今生,都是他在口述。在那间画廊里,他给她讲述敦煌,三天三夜,除了水,他们只分食了一只青苹果。
之后,她做梦了,梦见敦煌。
她梦见敦煌的时候,他也梦见了敦煌。
他说:在梦里,我看见你死在了莫高窟的断崖之下。
她说:我也梦见了自己,死在了敦煌。
他说:我看见你的眼窝里,装着两颗绿宝石。
她说:那是我的眼泪。
于是,在那年的冬天,他们一起来到了敦煌。敦煌用那年第一场雪,铭刻了他们在莫高窟外的沙滩里,彼此用脚奔跑着书写着对方的名字。
然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他说:我爱你。
她缓缓地抬起头,说: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吻着她冻红的鼻尖说: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那一次,她把今生许给了敦煌。
离开时,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奔驰;他的红色牧马人在路基下的戈壁滩里飞驰。那一次,牧马人相伴绿皮火车,跑了三十公里。
绿皮火车上的警察故意掏出佩枪,咔嚓一声拉开枪栓,对脸贴在玻璃上已经严重变形并泪水汪洋的她说:姑娘,需要我一枪干掉他吗?
她一把抹去泪水道:不,不要!
警察又故意道:是你欠他什么东西了?
她又抹去再次涌出来的泪水,说:是,不,不欠!
警察将枪收回枪套,转身,嘿嘿道:问天下情为何物……
她苦苦一笑,又将脸贴在玻璃上,自问道: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我是否爱你……
隔一年,再来。
那是敦煌的春天。北方的春天跟冬天没什么两样,四野苍黄,满目萧条。春天,还蜷缩在铁钩一样的白杨树和红柳的枝丫里。小草,还在大地深处等待春天的召唤。
她再次来到敦煌。
她似乎对敦煌已经产生了一种互应关系,彼此打量、猜测、审视,并小心翼翼地靠近、接触,互知气息和体温,搀扶和行走。这一次,来得深刻而猛烈。
她一身黑色的长袍,乱发随风。背一张古琴,琴袋上绣着“无稽山”。腰上别着一支尺八,尺八的布袋上绣着“缥缈峰”。在这个姗姗迟来的春天,她破风而行,在古阳关的大道上……
她双腿盘坐在阳关对面那座赭红色的山头上。
大漠的风,针尖一样锐利。
她深吸一口气,舒张双臂,一凝神,幽怨、苍寥而又孤独的古琴声韵,奔泻而出。古阳关,这座总被离别的深愁怨绪困扰了两千多年的关隘,再次被这个春天渲染。
这是千年的长河河岸,心在呼唤归宿,爱在表述哀婉。
他没有离开,一直在敦煌等候。等候她的到来。
循着古琴的声音,牧马人飞驰着,来到阳关的古道上。
她的手指猛然一抖,指尖划过琴弦,像一把利刃切断了声韵。
“哗”的一下,双泪长流。
“嘣”的一声,琴弦离断。
在这个春天,他们深入地走进了敦煌。很多个白天和夜晚,他们踟蹰在宕泉河岸,流连在莫高流沙之上,进出在百年千年的洞窟之中。他甚至还将鸣沙山下一处废弃的小学校园买下,改建成自己的工作室。将其中一座最高的三层小楼专门为她做成琴室。
他给这个院子命名为“风非沙”。
他在“风非沙”的四角,高高地挑起大红灯笼。
他在院子里辟了水塘,种了菖蒲;辟了花圃,植了玫瑰;辟了果园,种植了葡萄。
他一直在这个院子里等待她的归来。
他们在宕泉河岸,看过自祁连山奔袭而来的洪水,大河汤汤。
他们在莫高窟里,随着那些经变的精美壁画,走进百年千年前的历史深处。
他们在玉门关外疏勒河的古河床里,享受北方的寒风和暴晒的阳光。
但是,她依然要离开敦煌。
她坐在绿皮火车上,脸贴着玻璃窗。窗外,红色的牧马人在飞驰。火车慢,它慢;火车快,它快。这次,那个佩枪的警察不见了,她猛然回头,看见整节火车的走廊上,旅客们都将脸贴在车窗,看着外边的红色牧马人。有的,已经泪眼婆娑。有的,陷入了自己爱的回忆。还有一对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二次别离,牧马人跟随绿皮火车跑了五十公里。
她依然轻声地问着自己: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否真的爱你……
这是第三次离开敦煌。她给自己预计,这是最终的别离。不是不爱,而是因为太爱。
她不想让他送别。前两次,她每一次都心碎,每一次都生大病一般,很久很久都缓不过情绪来。第一次之后,为了缓解心疼,她去了甘南草原的拉卜楞寺,住了一个月才舒缓过来。其间,她跟一位活佛学习藏医、制药,治好了自己的心痛。第二次之后,她又去了寺里,跟随活佛进了一个相传有千年历史的修炼的山洞,辟谷了28天才将整个身心清洗过来。这是第三次,她不想重蹈覆辙。她害怕自己再也经受不起那种撕裂的破碎的心疼。
而本来,她决意跟他告别。
她觉得爱跟自己无缘。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爱的能力。这也是她每次都无法回答他穷逐的原因。她所需要的爱,是一种魂灵之间神性的不谋而合。
面对神性的敦煌,她的每一次离开都将是深度的回归。
绿皮火车,似乎突然加速了敲击铁轨的节奏。
红色的牧马人,依然固执地在车窗外的戈壁里飞驰。
这次,她没有流泪。在沙洲步行街左岸咖啡屋里,她将一只古西域样式的琉璃瓶给了他。这只瓶子是她在罗布泊大海道的废墟里找到的。样式很特别、古典。一个考古学家给她破解了这只瓶子的前世。
琉璃瓶里有半瓶液体,还有几瓣她新装进去的产自河西走廊的苦水玫瑰。
玫瑰在液体里已经从干枯的状态舒张开来,鲜艳起来。那些液体,也变成了玫瑰的色彩。他来回晃着那只琉璃瓶,百思不解。
她说:你猜猜,那是什么?
他摇摇头,问道:是什么?
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复述了考古学家讲述的那个古西域的故事——
男人要上战场了,披挂好盔甲,跃上战马。离别时,女孩会将储存有眼泪的琉璃瓶赠送他们,激励他们奋勇杀敌,期盼他们凯旋。男人们揣着装有情人泪水的琉璃瓶,奋勇杀敌,只求不让自己的女人再流泪。自此,这个装有眼泪的琉璃瓶在西域就成了一种爱的信物。
其实,这个琉璃瓶还言说了爱情的生离和死别。
她将那只装有眼泪和玫瑰的琉璃瓶,送给了他。
这是第三次,她没有流泪。昨晚他还答应不再这样送别。他还是没有管控好自己的情绪,虽然,那瓶眼泪此时正装在他的怀里,或许已经被体温灼烫。这一次,红色牧马人一直伴随火车跑到了一百二十五公里外的瓜州。在古疏勒河的河床里,牧马人车屁股后腾起一股冲天的烟尘,像拖拽着的一条龙卷风。
她对自己说,只要他追到瓜州车站,她就下车。
当火车绿色的身影进入瓜州车站,她蓦然发现——
在疏勒河的古河床里,牧马人已经歇息在那条龙卷风的烟尘里……
摘自《再敦煌》
热门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