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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方程(四)

2022-11-11摘自《蓝色方程》原文地址

蓝色方程(四)

文/海桀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晨飘了点儿雪花,太阳出来,阵风一吹,天开了,云散了,山上的冰雪在阳光照耀下,闪耀着夺目的银光。而枯黄了的草原,在瓦蓝色的天空下,像金色的地毯,铺展在静谧的盆地里。雪白晃眼的,是河沿上的冰,要不了多久,整个河面都将封冻,气温直线下降,零下二三十度是常有的事儿。

冷是冷,对来自南方和内地的人,是严峻考验。对我们这些东北长大的人,则是小意思。

由于刚从兰州实验室出差回来,大量数据需要深入分析和计算,我作为重要项目的助理研究员,每天都以最好的状态,扎在资料室和工作室,除了吃饭和睡觉,从早忙到黑,不知道日月年轮,也无所谓个人生活,只要做梦,必定是工作,必定是数据。

这天下午,刚一上班,我正整理资料,项目部副主任满面笑容来找我,说小艾呀,这一阵子大家都很辛苦,今天下午早点儿回去,洗洗澡,轻松轻松,晚上七点半去看电影。说着给我一张电影票。我说谢谢主任,电影我就不看了。我说的是实话,好不容易有点儿时间,不光是洗洗澡,我还得洗洗衣服,写写回信什么的,哪有时间看电影啊。副主任说,那可不行,今晚的电影必须得看。我说啥片子啊?他说当然是新片子啦,而且不是一般的新片,能看第一场的都是一线的科技人员,这是厂里对大伙儿的关心和照顾!记住了,必须是你本人去看啊!

我心说好吧,不就看场电影嘛,值得这么神神道道嘛。

时间一到,能容纳千余人的大礼堂座无虚席,所有人都静静坐着,等候影片的开始,没有笑语,没有喧哗,更没有吵闹,气氛肃穆得像听报告,一点儿也不像看电影。这是二二一厂特有的现象,由于严格的纪律制度和近乎苛刻的保密原则,所有工作人员,尤其科技人员,早已习惯。

影片准点放映,我说啥也没想到,竟然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的纪录片。原子弹试爆成功的新闻,一个月前,我们就已经在报纸上广播里反复看过听过了,单位里还开了特别的学习会。但这么快就看到了纪录片,实在是出人意料。那一刻,我的神经高度凝聚,视觉听觉知觉心灵意识,全都贯注到了影片的内容和细节上。整个大礼堂,除了片中解说员的解说和背景音乐,没有任何异响,像是空无一人。

是的,五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难怪观看第一场的,全都是一线的科技人员。事实上,由于严格的保密措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后,除了一些重要的部门和重要的人员,知道原子弹是在二二一厂组装成功的人并不多,即便是总装厂的工作人员,对核心机密也并不知情,不少人只是猜想,即便知道,也只能装在心里。

可是,当情景再现,大伙儿在逼真的纪录电影里,看到他们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厂房,熟悉的工作,熟悉的人员,以及巨大的成功,辉煌的荣耀,震惊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欢呼,没有一个人喧哗,没有一个人冲动,所有的情感都埋在心中,不得不令人惊叹。后来广播上说,严格律己,勇于担当,这就是二二一厂人的素质,这就是二二一厂人的胸怀,这就是二二一厂人的境界。

他们说的都对,但就我个人而言,素质也好,胸怀也好,境界也好,都因人而异。特殊的事业,自然得有特殊的要求,如果没有可执行的严厉的纪律制度作保障,再好的道德体系,也是不行的。

说到这儿,我想起个事儿。

大约一个月前,也就是十月十七日,上午刚一上班,岗长老耿兴冲冲地抱来个半导体收音机,让人从送货的车上搬下一箱分装好的糖果,每人一袋,打开一看,还都是大白兔奶糖。大家就都愣了。他满脸是笑,啥话不说,走到工作台跟前,拿起一把实验用的大号橡胶榔头,抡圆膀子,对着桌面狠狠砸了下去,“砰”的一声巨响,大伙儿全吓傻了,瞅着神情诡异,显然失态的岗长,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呢,几次像要宣布什么,几次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最令人费解的是,他从包里拿出一包奶粉,一块茯茶,在电炉子上亲自给大伙儿烧奶茶,大声宣布,上午就地休息,喝奶茶,吃奶糖。九点之前,他迫不及待打开收音机,调好频道,调大音量,招呼大家收听九点的新闻。结果大伙儿就在绝对安静绝对肃穆的氛围里,听到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十月十六日十五时在罗布泊试爆成功的重大新闻。听完新闻,回过味儿来,我才明白,怪不得老耿又是分奶糖,又是烧奶茶,还用榔头狠砸桌子,他是不敢违反纪律抖搂真相,又实在忍不住,才借着狠砸桌子告诉大家,那个大伙都能猜得到,但绝对不能说的秘密,终于“响了”!可他的表演实在拙劣,大伙都当他神经质,以为他昨晚喝醉没醒酒。那天,据说全厂职工都有“福利”,即便临时工都分到一斤白砂糖。

电影结束,灯光明亮,离场的人们似乎还沉浸在影片里,比平时更加矜持和肃穆,听不到任何议论和低语。

出了礼堂,观看第二场的人,已聚集在大门口。

天空深蓝,钻石般晶莹的星斗愈加璀璨,白茫茫的银河横亘在头上,皎洁的月亮银光闪闪。

我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本能地裹紧脖子上的围巾。

突然,我的手被人紧紧捏住。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不光人傻了,腿子都软了……

……这……这人不就是依放嘛!

不!

不是他,他不戴眼镜……

可不是他又是谁呢?熟悉的面庞,熟悉的身材,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目光,熟悉的手掌……

……是的,就是他!

路灯的侧影里,依放脚穿军用大头鞋,身穿蓝色皮大衣,没戴帽子,嫌长的头发有点儿刺棱,他右手紧紧握着我的左手,左手食指轻轻压了下嘴唇。我没听见他的口哨,没听见他的嘘声,也没听见他低语。但我知道,他不让我吱声,只是让我跟他走。周围都是散场的人,大伙儿无声地穿过礼堂前的小广场,左右散开,行走在夜色中的大街上。

我紧挨着他,整个手被他拽在袖筒里。

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空白的大脑一片混沌,幻境十足的感觉里,思维停滞了,意识休眠了,若不是俩人的手指紧紧相扣,若不是激跳的心令人慌促,真有点儿梦游的味道。

我就那样跟着他,经过了我住的宿舍楼,前往几百米外的黄楼。

黄楼是二二一厂大人物们集聚的地方,很神秘的。我不知道他干吗要把我往那儿拉。只是麻木地跟着他。他拉我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进了院子,到了第二栋的一个单元口,他迅速把我拉进楼梯间,使劲搂住我亲了一口,然后拽着我一溜小跑上到三楼,利索地打开一间房,直接将我拽进屋,灯也不开,甩掉大衣,抱紧我疯狂地亲着吻着,我由着他,顺着他,直到俩人的温度俩人的血脉俩人的心跳全都融在一起,汇往一处……

不记得抱了多久,亲了多久,当屋里电灯大放光明,他为我脱去棉袄,为我烧水沏茶,为我开水果罐头,把我公主似的抱起来放在床上。我的大脑这才有了反应,听见他说,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我知道你工作的地方,知道你离我不远,但就是没法去找你。为了这一天,我的头发都要愁白了。知道吗?我一有空就会在电影院,在商店,在大街上,在图书馆或资料室到处找你,明知道是守株待兔,盲目得可笑,可就是想碰运气,像在哈工大图书馆那样碰上你,结果一直是失望。不怕你笑话,二二一厂戴红围巾的姑娘,几乎都被我误认过。今儿晚上,我猜你十有八九会去看电影,抛了三次硬币,三次都是正面。我兴奋极了,提前二十分钟进场,在里面一排一排地找,直到开演的铃声响了,也没找到。可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垂头丧气跟着散场的人往外走时,无意中一抬头,就看见你在我前面,耷拉着个脑袋,想什么心事似的出了门。我激动的心直往外跳,生怕晃眼认错了,赶紧挤出人群,紧紧盯住了你,然后在离你很近的侧面再三确认无误,这才果断地把你抓到了手。

我吃着酸甜可口的橘子罐头,看他手舞足蹈,听他滔滔不绝,感觉还像是做梦。

是的,当幸福来得过于突然,像面对疾风闪电,你不可能理性应对,你心神散乱,你恍然失措,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就在几小时前,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怎么也没想到,几小时后,竟然在他房间里,被他孩子似的抱到床上。俩人面对面,毫无顾忌地亲热,说笑,唠叨,仿佛这就是我们的家,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俩。没有担心,没有忧虑,没有牵挂。像故事,像传说,像神话,却真实得令人恍惚。我甚至都没问,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这么大的单间,办公桌,办公椅,文件柜,台灯,暖瓶,茶具,还有一个小圆桌,两把椅子,简直是首长待遇啊。但当真正回过神,看见满桌子摞着的稿纸、算式,摊开来的资料,英文原版的大部头,还有一部电话机,这才有点儿明白。

他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说这是我办公、睡觉和生活的地方。来二二一厂接受任务,解决问题,研究课题,每次都住在这里。

我来到窗前,借着星光和街灯突然发现,北边二三百米远的地方,不就是我居住的宿舍楼嘛!是的,千真万确,我就住在三楼,彼此站在窗前就可以望见!心里一酸,顿时疼痛,泪水不由得涌了上来。原来我俩相距如此之近,近得令人不可思议,相向而行也就几分钟,却又咫尺天涯,远得难以想象,几百个日日夜夜,相互之间别说见面,一封书信得往来一周,还不知道彼此身在何处。如此天各一方,怎叫人能不感慨万千,能不伤怀断肠!

突然想起徐大姐给我说过的一件事。

说他们家“大神”来二二一厂工作,失踪了两三个月才有音信。可那信件更是令她疑惑不堪,怎么看“国营综合机械厂”都不像是她心目中的重点保密厂,倒像是传说中的劳改农场。她不相信她家“大神”会犯法,会劳改,也不相信他信里的花言巧语。怎么琢磨怎么可疑,直把她折磨得寝食难安,说啥也放心不下。结果,她不听家人劝阻,也不顾“大神”来信反对,牙一咬,心一横,上了火车跑来看他。到了终点站,来接她的不是“大神”,而是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把她安排在一个名叫西宁大厦的饭店里,心慌意乱住了三天,俩人才见了面,还是他家“大神”来看她。那之后,她受了强烈刺激,认定不能这样做夫妻,又不能把“大神”调回上海,痛苦之下,硬熬了两年,只好自己做牺牲,下定决心,从研究所优越的岗位上,调到了二二一厂。

现在好了,老天开眼,让我俩彼此相逢,再也没有任何事情任何理由能将我们分开,不光今晚这样,以后永远这样!

我俩就那样搂着抱着,说不完的话,嗓子哑了,眼睛红了,还是说个没完。

我给他讲俩人间的音信是咋断的,我在北京如何千辛万苦找他,如何培训,如何进修,如何到的二二一厂。说好不容易盼到他的信,回信中给了他那么多暗示,期待着俩人能见面,没想到等来的是更大的失落和折磨。

然后就给他讲徐大姐,讲老耿,讲“大神”,再然后就原模原样讲严涛,咋看上的我,咋追的我,我是怎么应对的,都发生了些啥事儿,等等等等,总之就是诉苦,就是甜蜜,就是幸福。

他由着我抱怨,由着我倾诉。

末了,突然转移话题说,今儿的电影上你看到我了没?

我说没!我的确瞪大眼睛仔细在看,看到了发电厂高大的烟囱,认出了火车站熟悉的站台,看到了周围亲切的环境,还看到了两三个相貌熟悉但不相识的重要人物,但就是没见到身边的人。

他说我见到我自己了!

我惊喜道,真的啊?

他说真的,镜头主要是拍重量级,但我就在重量级的后面,虽然镜头一晃而过,还不是正面,但我认出了我自己,绝对没错!

黎明到来了。

他拉灭电灯,拽开窗帘,把我拉到窗前——

东面的天空正在泛白,黑魆魆的山梁上,带状的微光在云絮的边缘,朦朦胧胧地弥散着,像是冰雪反射的光晕,明亮的星辰依旧灿烂,无垠的穹隆愈加神秘,愈加幽美,也愈加深邃。

我说银河像是转了个圈儿,牛郎织女不见了。

他像没听见我的话,把我拉到怀里,热乎乎的双手捧着我的脸,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极其珍重,极其郑重地说,丁丁啊,我的宝贝儿,我差点儿就失去你了。都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离开你了!无论你在天涯,还是我在海角,我们的心将永远永远在一起!瞧啊,灿烂的星辰即将隐退,浩瀚的天空正在变蓝,再待一会儿,红日东升,晴空万里,天地澄净,只有祥云在游走,只有百灵鸟儿在歌唱,多么美妙,多么难得的好日子啊!这是苍天大地的馈赠,是人生最好的礼物和见证!

他越说越激动,使劲亲我一口,大声说——

我俩结婚吧!

他的声音磁感抖颤,有点儿沙哑,有点儿急促。

我说结婚?

他说是的,结婚!紧接着语气更加坚定,就今天!

今天?

对,就现在,立刻!……

……

我脑袋里轰轰隆隆,脚底有点儿发飘,眼前有点儿晕眩,还有点儿无法表述的遥远的懵懂,类似童话的魔幻……

是的,就是魔幻!

如烟如梦,很不真实,又刻骨铭心!

像春水里的鱼儿,像微风里的花香,像雪山下的圣湖,在身不由己的自在里喜悦,在充满向往的呓语里冲动,在妙不可言的蓝光里期待……

这就是爱吗?

是的!

他越是潮涌,我越是亲柔;他越是澎湃,我越是甜蜜;他越是狂烈,我越是渴望……

直到黎明熔化了激情!

直到激情催生了曙光!

摘自《蓝色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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