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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扎·源文化之问(下)

2021-11-29摘自《冻土笔记》原文地址

文扎·源文化之问(下)

文/古岳

“源文化”是文扎提出来的一个概念。

有很多次,我都曾想就这个话题,与文扎兄进行一次深入的交谈或对话,可一直未能如愿。

2007年夏天,应邀参加在治多举行的第三届全国嘎·嘉洛暨“源文化”研讨会,听了文扎在研讨会上的“源文化”的主题发言,才对其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和大致的印象。研讨会由著名藏学家诺布旺丹博士主持,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党圣元先生从哲学层面阐述了他对“源文化”的认识,地质学家杨勇先生结合自己的实地调查、从地理学的角度与大家分享了他对“源文化”的深入思考,著名作家马丽华也不顾严重缺氧反应上台做了简短而精彩的发言。

正如党圣元先生所言,源,水流开始的地方。在哲学意义上,以初始和本源的伦理指向启示于自然万物以及生命。

源——琼果

概括地讲,在我看来,文扎兄有关“源文化”的阐释有这样几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源本身的含义,源在藏语里叫“琼果”,也译为“源泉”(前面已经写到过,一般说到“琼果”时都会加上“阿妈”,说成“琼果阿妈”,是“母亲泉”的意思)。是诞生,是原点。

第二层意思,因为亚洲大陆众多重要河流均源于青藏高原,整个青藏高原就是一个琼果,就是一个源。于地球万物,这是一座宝塔,是一座坛城,一株曼陀罗。

第三层意思,因为水是滋养自然万物的生命之源,无比珍贵,所以所有江河的源头也都无比神圣,理应满怀敬畏。而青藏高原是无数源头的诞生地,整个地球,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地方,神圣庄严,至高无上,更当满怀敬畏。

第四层意思,因为世代栖居于斯的藏民族信奉众生平等,文化基因中原本就包涵了对源(琼果)的尊崇和敬仰,并行祭拜之礼,使其成为民族生活习俗和精神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伦理体系和价值观念的基础。

此次达森之行,与文扎得以朝夕相处,有好几次也是谈到过他的“源文化”的,可每次也只是浅尝辄止。最后,文扎只好答应说,他会梳理一下“源文化”的来龙去脉,专门整理出一篇文字给我,但是,直到我写这些文字时,他也不曾给我。前些日,他女儿大婚,我曾答应他女儿要去参加婚礼,可终因身体原因而食言,未能前往。给文扎发微信致歉,文扎回复时还提到,忙完女儿的婚礼,就把答应给我的文字发过来。想来,一定是又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我就找出文扎的两本书《寻根长江源》和《生命大江源》,在里面搜寻有关“源文化”的蛛丝马迹。前一本书是2008年西安地图出版社出版的,后一本书2015年由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记得,我还有几本他的书,不知放在哪一摞书里了,找半天也没有找到——我的很多藏书是直接堆在地板上的,过几年才会下决心整理一次,一本书要是放在里面,得费点儿力气才能找得到。但这两本书都摞在最上面,一眼就看到了,而且,我发现书架上也有一本《寻根长江源》,上面还有文扎的藏文签名和赠言。我就再次翻开这两本书,认真阅读,算是与他的一次长谈抑或一次小心地询问吧。

文扎的文字总是满含慈悲,激情澎湃。

他写冰川,说冰川是冈加却巴——献给众生的冰林,是生命之源不灭的胎记——我想告诉你的是,实际上,“却巴”一词还不完全是“冰林”的意思,藏族通常只把敬献于佛前的净水称之为“却巴”。

他写江河——“雪是大江大河的源头……一个民族与江河同源于雪山,而且他们血脉里流动的是源自雪山的江河,因而对雪山的无限崇敬胜过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

他写雪山——“几千年来整个民族每天面对着那高耸入云、形态各异、滋养生灵的雪山,他们明白那雪是生养他们的母亲,同时山也是守护他们的战神(父亲)。”所以,江河称之为“藏布”,族群称之为“藏人”。

他写青藏高原——“青藏高原隆起之后,它的边缘有一条雪线环绕起了整个高原。其中南部边缘是东西延伸2400公里的喜马拉雅山脉,绵延在中国、印度、尼泊尔、不丹之间;环列青藏高原北缘的昆仑山,西起帕米尔高原,向东一直延伸到黄海之滨;东部边缘是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这便是雪山环绕的家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描述青藏高原,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说,昆仑山“向东一直延伸到黄海之滨”。文扎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与我们通常所认识的世界是不大一样的。

坦率地讲,阅读这样的文字,你要读进去,某种意义上,须得具备与写作者一样纯净圣洁的文化心理,并试着去自觉接受他心灵的感召,进而相信他由衷地礼赞是其心灵的自然流露,而非故作姿态。

2017年8月——又是8月,我与8月的治多有缘,治多不仅举办了第三届嘎·嘉洛暨“源文化”研讨会(文扎称之为“论坛”),还在县城西面不远处的金鱼湖边举行了盛大的祭湖仪式。贡萨寺和附近一些寺院的数百名僧人、来自玉树各地的数十位格萨尔艺人是这次大典仪式的主角。僧人围坐山头源泉小湖边诵经,为众生祈福;格萨尔艺人轮番上阵说唱《格萨尔史诗》中与自然万物恩典有关的章节,为世界祈祷;盛装的民众环绕山岗肃立,默默祝福……之后,僧人起身走下山岗,走向金鱼湖,念诵着经文沿顺时针方向绕圈缓步行进,其余紧随其后,鱼贯而行……这是对“源”的感念和祭拜。

除了当地僧俗,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化学者、作家和诗人也参加了当天的祭湖盛典,其中包括“源文化”丛书已确定的各位撰稿人。从现场的反应来看,他们被深深地震撼了。我看到诗人于坚自始至终一直在用手机视频记录活动现场,包括僧人诵经和格萨尔艺人说唱的画面也没有丝毫遗漏。很多天以后,我在微信上看到过他录制的格萨尔艺人说唱画面。没有对白和字幕,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轮番说唱和简单重复的旋律或节奏。想来,他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的,但是可以肯定,他被感动了——莫名其妙地感动了。

与想象中的形象一样,于坚很胖,而且有一颗硕大的头颅,还剃着光头。于是,涌动的人流中总能看到他的所在。三十多年前,我曾系统阅读他早期的诗歌作品,并写过一篇评论。评论不知去向,但我还保存着那一摞诗稿,那是他昆明一中的同学复印给我的。后来也买过他好几本书,除了诗集还有随笔。这也算得上是缘分了。

如果不是在那么高寒的地方,而是在低海拔地区,我一定会就他的诗歌创作与他有一些交流。可是那里缺氧,即使你感觉不太明显,缺氧带来的生理反应也无处不在。也许正是因为缺氧带来的高原反应,我总也提不起兴趣找他谈论诗歌,离开之后,又有些遗憾,毕竟他是当代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也许,不全是因为缺氧,还因为与那庄严神圣的祭湖盛典相比,诗歌则显得不那么紧要了。那是人类对大自然虔诚的感恩和祭拜,是对自然万物由衷的礼赞。那盛典本身就是一部宏阔的史诗,是挽歌,庄严神圣。

而文扎是这些文化活动的倡导者、组织者和推动者。据说,这种祭拜仪式在当地自古有之,间或也曾一度消弭,但民众心里的祭拜从未间断,是民族文化心理的神圣纽带,对促进人与自然的持久和谐发挥过巨大作用,影响深远。当今世界,人与自然关系日益趋紧,山河沉沦,藏地有关山水的文化礼俗显得尤为珍贵,大力弘扬之,则有助于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荣,有助于整个世界的吉祥安宁。

说到底,人与自然万物的繁衍生息都离不开水,而水都有源头。无论是地下世界还是地表之上,每一滴水都不是无源之物,都有来处,都有源头。大而言之,它就像生命的血液循环,是天地万物的一个循环,大气环流、洋流、云雾、湿气、雨雪以及江河湖海都是这个大循环的产物。小而言之,具体到某地某处的一条河溪山泉,它就像人体的一条毛细血管,是一个庞大系统的小分叉。

老子所谓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就是“道”。善待每一滴水其实就是善待我们自己的生命,而上善至善在于源,善待之要也在于源。我想,这也许就是 “源文化”的真谛所在,所以,文扎才苦苦探寻,才孜孜以求,功德在于山河安宁,在于万物生灵的自在吉祥。

文扎也写到过老子,写到过“道”。这是我在文扎的文字中所读到的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就书写眼界而言,堪称千古美文:

“去吧!老子的心中早就感应到这样的声音。站在人类智慧巅峰的伟人们,尽管他们现实的空间相隔千山万水,但是他们的心灵之间没有距离。老子并没有急于听从这神秘咒语的驱使,他似乎毫无挂念地等待着什么。他仿佛站在宇宙之外,静静地审视着日月轮回,四季流转,改朝换代。他洞彻宇宙的规律,人间的兴衰。任何事情都不急于求成,不必刻意地创造或毁灭什么,就像生下来不必刻意地寻求死亡,从生到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规律。他劝导那些为治理国家而焦头烂额的国君们,不要白费功夫,而要‘无为而治’。他洞明一个朝代的衰亡和另一个朝代的兴起,放在宇宙大道中看,就像那一波三折的海浪一样正常。他也开导孔子,不必为恢复‘周礼’而耗费生命。但是他发现没有人能听得懂他所提出的‘道’,就像给一位天生的盲人指明前方的道路一样无济于事。他感到有些疲惫,感到如宇宙黑洞般孤独。那神秘咒语又发出号令:去吧!去吧!他西望古道,看到千古旅人从时间的地平线上渐渐消失的背影。于是,他倒骑着青牛向西走去,出了函谷关。”

青牛前行,而老子后退。他一直望着的前方是自己已经走过的路,而所要抵达的方向却在自己的身后。如是。他不用回头,也没有背影。如有背影,也只会留于未来。

为此,很久以后,鲁迅先生说:“窗外起了一阵风,刮起黄尘来,遮得半天暗。”

又过了很久——其实,也没那么久,余秋雨先生又补充道:“老子会怎么样?很让人担忧了。”

不久,文扎也补了一句:“他们并没有懂得老子心中那神秘咒语的真谛。”

文扎似乎知道。当初老子听到的那句咒语是另一个人说的。也似乎感觉到,这句咒语一出口,远隔千山万水之外的老子就已经听到了……

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精神自觉,他才苦苦寻觅,苦苦追索。“源”在此岸,亦在彼岸。“缘”,也是。纵有红尘万丈,也难舍追寻。

“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到正确的彼岸去吧!到通达无碍的觉悟彼岸去吧!”其实,文扎不只是在呼唤,更是在召唤自己的灵魂。

摘自《冻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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