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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水塔三江源

2019-09-26摘自《在季风中逆行》原文地址

中华水塔三江源

文/王文泸

家谱:细小与伟大

当格拉丹东雪峰下缘倒挂的冰柱上一滴晶莹的水珠嗒然落地后,它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简单的氢二氧一的化合物。它与大半个中国的所有生命有了联系。它开始了奔向大海的万里长征。它具有了催生城市的能力。它的情绪影响了全流域城市的百代兴衰史。

这里是青海三江源,亚洲三大江河的发源地。黄河、长江、澜沧江的胚胎受孕于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成形于冰峰雪岭的怀抱。落地后它们就在宽谷大泽之间蛇行龙伏,蓄势聚能,积微末为大渎,终成矫矢不凡的神龙。

长江发源于格拉丹东雪峰,经青海高原、川西高原、华南腹地、华东平原流入东海;黄河滥觞于巴颜喀拉山主峰,经青海高原、黄土高原、华北平原,由胶东半岛归于渤海;澜沧江起家于唐古拉山北麓的一脉细流,它一路炫耀似的变换着名片上的不同身份:扎曲河、澜沧江、湄公河、湄南河。在中国境外流经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进入南海。

青海不仅仅是它们的摇篮,也是它们迈开巨人步伐的地方。长江、黄河和澜沧江在青海境内的流量,分别占它们各自总流量的49%、25%和15%。三条重要的江河,源头竟如此接近,这在世界上绝无仅有。

三江源总面积36万平方公里,占青海的一半,相当于两个山东省或三个浙江省。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对三大江河的源头充满了神秘的猜测和无穷的疑问。“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的天才想象,把诗的意境叠印在 1300年后科学调查的结论上。

在这块世界海拔最高的天然湿地上,1800多个湖泊星罗棋布,竟占了中国湖泊总数的近一半。湖泊与雪山、河流一起,结盟成一个天造地设的华夏供水系统。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中华水塔。

 身世:滋养华夏的乳汁

人类所有的文明都离不开河流。从长江、黄河、澜沧江到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每条大河都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在中国人心目中,三大江河就是孕育华夏5000年文明的母亲河,是大半个中国的生灵万物赖以生存的血脉。它们在民族文化心理上有着不可替代的象征意义。

三大江河流经之地,有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金牧场;有了黄土高原的灌区和华北平原的千里沃野;有了长江三角洲的富庶和江南山水的秀丽。

三大江河催生了城市文明。中国80%以上的通都大邑,都是依傍着三大江河而建。航运、码头、商业重镇、叹为观止的古老灌区,都是三大江河的活力与民族智慧嫁接出来的文明硕果。

在三大江河流经的地方,形成了瑰丽多彩的文化走廊。在北方,想象奇绝的昆仑神话,灿若云锦的彩陶文化和史诗式的草原文化,都源于黄河及其支流提供的精神原动力和物质基础;而南方城市的丝竹之音、园林之情,无不闪烁着水的影子。无论是“大江东去”还是“在水一方”,所有的灵感无不来自江河的灵性对艺术家智慧的点化。

三大江河还赋予中华民族多样化的精神气质。北方民族宽广的胸怀、质朴的作风近似黄河;江浙民众含蓄、温婉的品格,恰如长江支流的含情脉脉;而桀骜不驯的澜沧江劈峡削谷、所向披靡的勇力,又塑造了这个流域人民坚韧不拔的超强生存能力。

 警钟:中华水塔告急

2001年7月的一天,位于长江之尾的上海浦东新区,一个即将开盘的楼市交易所里,万头攒动。精明的算计和兴奋的选择张扬着城市的活力。

而在同一天,位于长江之源的青海省曲麻莱县,一个姑娘穿上了裙子,成为这个高处不胜寒的小县城有史以来夏季头号新闻。

这两件事情相隔万里之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间却潜伏着一个内在的逻辑联系:姑娘的裙子对拥挤在楼市交易所里的人来说是个不祥之兆。

裙子意味着三江源头的气候正在变暖!在长达三千多万年的岁月里岿然不动的雪山冰川开始悄悄地“瘦身”。

三江源曾经是一个超稳定的生态循环系统,也是世界海拔最高的生物多样性集中地区,被称为“生态处女地”。白雪皑皑,河流纵横,森林密布,草木葳蕤,羽族炫翎,蹄类竞骄,万类霜天竞自由。阳光、雪山、湿地、河流和生灵之间交换着能量,也交换着诚信,共同维系着最流畅的供求关系圈。

这种旷古未移的平衡格局在离我们最近的这个世纪被打破。地球气候变暖,冰川开始退缩。人口和畜群持续增长,草原不堪重负。交通的畅达和砍伐技术的进步,使森林变得像待收割的庄稼一般脆弱。采挖沙金、采集冬虫夏草等生产经营活动,又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加剧了生态的破坏。短短几十年里,森林消失,湿地缩小,河流干涸,湖泊减少,土地涵养水分的能力下降,草原以每年数十万公顷的速度在沙化。鼠兔猖獗,成为牧人的心腹大患。

源头之变,祸及整个流域。三大江河中下游地区旱涝灾害开始频繁。1998年,长江三角洲发生亘古未闻的特大洪灾,险些吞噬了华南华东,中国被震动,世界也被震动。

而人类依然在局部利益的博弈中竞赛着智慧。

2004年,一份金资源勘查报告中赫然写着:曲麻莱“又发现金矿体11条,初步估算金资源量18吨……”

冬虫夏草在国内外市场的价格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飙升,2008年7月,北京同仁堂的虫草价格达到每500克22万元人民币,比黄金的价格还要贵出许多。

疯狂的需求,对三江源的生态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沉浸在现代物质文明成果幸福中的人们,很少想到,物欲的无止境膨胀,已成为对三江源最危险的破坏性力量,没有注意到万里云天之外那一片高大陆上频频亮起的生态红灯。

有识之士看到了灾害的实质:“请不要因为1998年发生的事情诅咒长江。其实长江何辜?假如那茂密的森林保存如初,假如早年在长江上游全面实行禁采禁伐,假如没有平均每年6亿吨的泥沙滚滚而下,那场洪灾从何而来?”

在黄河流域则是另一番景象。

曾经“咆哮万里触龙门”的黄河早就没有了咆哮的力气。支流的枯竭,水量的减少,无数电灌站的抽取,使它变得羸弱不堪。1972年4月23日,山东境内的黄河竟然断流。这个消息在当时是那样令人难以置信,不啻某一天醒来后发现太阳没有按时升起。

但噩梦刚刚开始。此后的20年中,黄河在多个省区发生断流,最严重的一次,时间长达半年多。万古不竭的波涛消失了,裸露的河床上,车马,行人,拖拉机,在初见天日的河底乱石间寻路穿行,踩出条条大道。

大自然的恶作剧还在继续。2000年,媒体又爆冷门:“守着黄河源头没水喝———曲麻莱县成了缺水县”。盖因源头地下水位下降,曲麻莱县城里打不出井水,居民的饮用水全靠水贩子从远处贩运供应,每桶(约14公斤)售价5元,相当于广州市水价的数十倍。

任何一个稍具想象力的人不难明白,假如三江源的生态系统彻底崩溃,冰柱上嘀嗒有声的水珠消失,那将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全流域的水电厂停转,船舶搁浅,也不仅是灌区荒芜,城市发臭。那将使城市和它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化为乌有,是中国、东南亚的灭顶之灾。

而整个地球村呢,可保无虞吗?

中国已成为全球13个缺水国之一,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仅为世界平均值的八分之一。中国600多个城市中,400多个城市供水不足,其中100多个城市严重缺水。

为了喝上干净的水,又不得不付出昂贵的成本,使用复杂的技术处理。由于地表水和内陆河的污染,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的饮用水,要经过至少13道程序的沉淀、净化和消毒,才能进入消费终端。

显而易见,为水困扰的生活,无论多么现代,都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美好。

城市引领着全社会的生活模式,示范着现代生活一切美好的内涵。但在今天,任何城市的发展,任何美好生活目标的实现,都不能也不敢离开生态安全因素孤立地考虑。水是生态安全中第一位的因素。而三江源,是中国大陆上对生态“最敏感的一块皮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三江源的命运,决定着大半个中国和东南亚城市的终极命运。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愿大自然一再耳提面命的这个真理不再被人类遗忘。

 理想回归:拯救与希望

善待自然就是善待我们自己———这个观念终于作为历史的一大进步,被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所接受,并在决策层面上被肯定。

这是人类在危急时刻的觉醒。我们必须回归———回归到一个曾被三江源的先民们所恪守的基本价值观上去,那就是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在向大自然索取的同时勿忘回馈。

这是观念的后退,又是理性的大踏步前进。人和自然的关系重新被审视、被定位。毫无疑问,人类必须从自然征服者的角色心理中摆脱出来,回到自然之子的角色。

在生态问题上历史走了很长的弯路。所幸今天的三江源还能为亡羊补牢提供足够的机会。

2000年7月,中国生态史上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闻事件发生了:长江上游通天河畔,一座石碑巍然耸立。“三江源自然保护区”从此把3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纳入中华民族关切的目光之下。

青海省确立生态立省的战略,是事关国家生态安全大局的明智之举。省政府痛下决心:“今后在三江源地区不提工业化口号,不考察GDP指标。”

江河源头的所有县域全面禁采砂金,部分地区禁牧还草。曾经长期依赖资源开发维持财政的青南各县,如今面临增长方式的转变。

退耕还林(草)政策实施以来的7年中,27万亩山地农田告别了犁铧和镰刀,在阳光雨露的抚慰下期待着林木和绿草的覆盖。改变了生产方式的农民由国家给予经济补偿,这是一笔很大的投入。

为了给草原生息的机会,“生态移民”工程作为一项重大决策提上省府的议事日程。在政府的苦心动员和周到安排下,唐古拉山的第一批移民把深深的恋乡之情打进行囊,挥泪告别雪山、牧场和牛羊,搬迁到戈壁新城格尔木,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方式。这是脱胎换骨之痛,但为了大局必须如此。这仅仅是整个三江源综合治理计划中做“皮试”的那一部分,在地域更为广阔的青南牧区,牧民们经历着同样的人生转换。

如果说,过去为了摆脱贫困,青海省曾经以牺牲环境、破坏自然为代价寻求发展的话,那么今天的青海,就是以宁愿放缓发展速度的决心来保卫母亲河,保卫中华水塔。

 世界:三江源对你呼唤

牧民们将草原还给了自然,变成了准城市人。但草原依然是他们梦中永远的家园。2006年,曲麻莱县一位牧民按捺不住思乡的渴望,从县城骑马去探访他离开了3年的牧场。他费了老大功夫才根据山川提供的一些参照物,认出了自家那片夏季牧场。但他还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原先那片被干旱和鼠害破坏得满目疮痍的草场,如今被青翠的牧草覆盖。大自然自我修复的能力让他惊叹:“天哪,我快要认不出你了!”

这也许只是一则特殊的个例,三江源生态的恢复远非如此简单。人工增雨作为国家实施三江源综合治理的重要内容,已经持续多年。巨额的投入让人们看到了生态改善的明确曙光。2007年,玛多县干涸了多年的湖泊河流重现粼粼波光。由于黄河断流而沉寂下来的两座小水电站,重新响起了水轮机的欢唱。

环保、生态这些原先只停留在纸面上的概念,越来越成为全社会的自觉。1999年3月,西宁街头五千多名青年开展的“保卫母亲河”行动,喷薄着青海人民保护生态、保卫三江源的强烈愿望。

拯救三江源的行动中有了民间力量的参与。尽管弱小,却对全社会有着巨大的启示意义。1986年夏季,当全中国的球迷为墨西哥世界杯而狂欢的时候,大胡子青年杨欣却在悄悄地组织环保志愿者。他创办的民间环保组织后来在三江源建立了闻名遐迩的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他们做的工作之一,就是连续多年在三江源头的冰川下缘打桩做标记,测量冰川退缩的准确数据。

2006年,藏羚羊入选奥运会吉祥物,这不仅因为它卓越的禀赋恰恰符合更快、更高、更强的奥运格言,而且昭示着三江源生态在国家民族心目中的分量。

藏羚羊,这青藏高原的精灵,造化的杰作,曾经在无情的追杀下淡出人们的视野多年,而今,种群数量明显增加。它感知到了人类的友善,不时漫步在三江源的公路沿线,让久违它的人们惊喜莫名。

但是拯救三江源的路还很长。它期待着在更广阔的时空范围里矢志不渝的努力,它考验着一个民族在发展问题上的智慧和眼光。

为了今天,也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喝上干净的水,用上放心的食品,无论是住在江之头的我,还是住在江之尾的你,都属于一个谁也离不开谁的利益共同体。

一个神圣的目标呼唤着我们:

拯救第一滴水,决不让它变成最后一滴水,变成人类的眼泪!

 尾声:最后的净土

以人类今天拥有的技术手段和物质力量,也许可以再造一座北京城、上海市,可以在茫茫宇宙建造更多的卫星空间站,但人类永远无法复制三江源头的第一滴水。

不仅如此,三江源特殊的精神价值,正在被高度发展的现代文明所认识。

尽管工业文明已在三江源打下了扎眼的印记,但还没有来得及把这片净土改造得面目全非。它依然是最接近历史真实的地方。走近了它,就等于走近了历史,走近了人类的童年。

回归自然,缓解文明造成的内心冲突,是现代人共同的精神诉求。

三江源超凡脱俗的博大空间,是患有城市综合症的现代人释放心灵重负的理想家园。是放飞想象、在与大自然神交心合的状态下体验生命愉悦的伊甸园。人们怀着近乎朝圣般的审美心态走近它,也是在寻找灵魂深处最真实的自我。

三江源,是造物主为这个喧嚣拥挤的现实世界预留的精神后花园。


2008年10月

摘自《在季风中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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