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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冰河话当年(四)

2021-11-29摘自《南八仙》原文地址

铁马冰河话当年(四)

文/吴德令

1995年 5月25日  晴 二级风

已经过了10天,这场严重的事故造成的悲伤气氛还没有消除。一次死了12个人,这在油田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而原因又是那么简单,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直到现在,还有人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像一位殉难工友的家属哭诉的那样:“早上好好的出去,晚上就不回来了,不是走千里万里,而且是永远不回来,是生死两别离,阴阳两隔啊。”

这次事件对整个油田的影响非常巨大,很多女人都怕自己的丈夫去了就回不来。据说有一家的孩子,每天出门上学前都会抱着爸爸的腿说:“爸爸,你一定要回来,别扔下我,我可不能像路梦娟一样,天天在那里哭爸爸。”原来这个孩子与一位殉难工友的孩子是同学。不说别人了,我的妻子一向大大咧咧,我出去工作几天不回来,她也不多问,可是前两天我去一个井场采集数据,她竟然也叮咛我说,“外面不比家里,你要多小心。”气得我朝她瞪眼睛。

怎么看待这场空前的悲剧,各方面的议论都有,有人说,没有充足的准备就到不熟悉的地方作业就是蛮干。有人说,死了这么多人,也就是为了采集几个简单的数据,很不值当,死的人冤得很。我有自己不同的看法,我当然为那些殉难的工友们悲伤,也同情他们的亲人遭遇这么大的不幸,我更希望永远不要再发生这样的灾难。可是既然我们选择了柴达木,选择了石油,选择了这么恶劣的地方,就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

昨天,油田召开了一个会议,对此次事故的教训进行了总结,提出了一些防止此类事故再发生的措施。最后,领导在会上讲了一番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说:“我们为什么要到柴达木来,这里的海拔平均3000米,有的地方将近4000米,根本不适合人类生活。别的不说,连口气都吸不饱。我们来就是因为这个地方有石油。咱们国家不比中东那些国家,打个井,油就从地下往外冒,咱们是贫油国,地界好、海拔低的地方没有石油,所以咱们就到柴达木来了。这么苦的环境,逼着你就要拼命干,谁不想舒舒服服采石油,可是,没有危险了就采不到石油。我们反对不讲科学、不怕牺牲的蛮干,可是我们也不能怕牺牲,更反对因为有牺牲的危险就裹足不前,什么事情也不做。咱们柴达木这个地方不是没有牺牲,大家都还记得吧,40年前,1954年,就有8 名女地质队员到在这个地方进行勘探时牺牲了。她们比我们前些天牺牲的同志更惨,她们不仅连尸体都没找到,就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只留下了一个‘南八仙’。14年前,在‘历一井’,我们也有6位同志血染荒原,他们的坟墓就在烈士陵园里。6 年前,在东大地,还有4 位同志被钻杆砸死了,至于少胳膊断腿的人,还有很多。这些天,我听到一些议论,有人说他们牺牲得不值,可是我说值,至少他们用牺牲教会我们用更科学、更安全的办法去工作,教会我们不能盲目自信。我们即将进行历北天然气的开发,历北那6位先烈的牺牲有没有价值?我说这价值无法估量,没有他们的牺牲,我们可能就不会掀开天然气的盖子,可能要晚好多年才能开发利用柴达木的天然气!他们用鲜血、生命为我们奠定了前进的基础!”

1996年6月18日 晴 二级风

今天,我和孙丽华结伴到烈士陵园去祭奠牺牲在“历一井”的6位烈士,告诉他们,历北天然气开发的大潮即将到来了。

自朱江来、李磊他们6 人倒在历北荒原上,又过去了十多年。经过不断的努力,不仅在“历北一号”的基础上,探明天然气地质储量600多亿立方米,又在相邻的地区发现了一个新的天然气田,探明天然气地质储量500多亿立方米,命名为“历北二号”气田,两个气田的地质储量相加,已经达到了1000多亿立方米,为天然气的整体开发打下了基础。

之前十多年,历北天然气之所以没有大规模开发,主要是因为天然气开发有比较苛刻的客观条件限制,需要有较大的下游用户,投入资金也比较大,使用有严格的条件,必须上下游配套,等等。近年来,情况终于有了变化,国家能源战略进行大调整,突出了对清洁能源的需求,历北的天然气已经进入战略开发的渠道。依照油田的规划,第一步,先在无人区建设一条横穿200多公里的管道,把历北和柴达木盆地最大的城市小塔布市连接起来,在小塔布市除了开拓民用市场,再建设一座年用气量近10亿立方米的化工厂。第二步,修建从历北到省城的天然气管道,把天然气延伸到西北几个省份,前景非常广阔。

历北6烈士为油气事业光荣献身,青海油田在安葬他们的时候把他们的坟墓建在核心区。我们来到了朱江来、李磊及其他四位烈士的墓前,敬献了供品和鲜花,郑重地把即将开发天然气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时间虽已过去了十多年,但当年惨剧发生的那一瞬间仍然历历在目,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不禁让人落泪。朱江来的父亲、爱人和孩子安葬完朱江来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想来他的孩子都已经大了。

在李磊的墓前,我意外发现竟然是合葬墓,墓碑上还刻上了张芳容的名字。上面写着:现在,我们开始,直到永远!李磊、张芳容夫妻合葬于柴达木!从墓碑上的日期看,那是李磊死去的第二年,看来这个女人早早就来追寻李磊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用她的方式和心爱的人相守相依。我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她那双含泪的眼睛,她痛彻心扉的诉说,我相信在李磊的追悼会上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以死相随!人间做不了夫妻,就到阴间做夫妻。或许,这样的选择是她无法逃避的选择,这样的归宿也是她最好的归宿了。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苦多甜少,只不过受的苦大小不同、类型不同而已。

我之所以在这里发出感叹,是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想到了另外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妈妈,她牺牲的时候只有30多岁,人生的梦想刚刚开始,就悄然离去。在离去的那一刻,遑论风沙、饥渴、孤独,就连亲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那时,萦绕在她心头的是什么?她是否一遍遍地想到我,远在陕北的儿子?她是否牵挂着许许多多的亲人?或是放不下自己的梦想?她的心在她归去的时候一定是碎裂的。

另一个女人是孙丽华。今天孙丽华和我一块儿来陵园,不仅仅是祭奠历北6烈士,还要祭奠她的爱人。

原本十多年前,她就要调到爱人所在的油田工作,那儿的条件可比柴达木好多了,可是朱江来他们在历北牺牲后,她却改变了主意,不走了。不但不走,还把爱人调了过来,在柴达木安家立业。可是对于这样一位差不多把自己完全献给柴达木盆地的女人,上天并没有格外垂青,仍然让她遭受厄运。五年前,她的爱人在野外勘察时,遭遇车祸,等她赶到时却已阴阳两隔。再过了一年,她的独生女儿也得病去世,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柴达木。别人遇到这样的悲剧还不知道怎样呢,但她没有倒下,仍然奔波在地质研究的第一线。她曾说:“我就是为柴达木石油而生的人,将来也许会为柴达木石油而死。”

今天,我们祭奠完历北6烈士后,孙丽华去祭奠爱人,我要陪着她去,她执意不肯,说:“让我们两口子说点悄悄话吧,过去光顾着工作了,两口子的悄悄话说得太少了。”她的话让我顿时泪流满面,在柴达木搞石油为什么这样苦,这样难?

日记链接二:

历北气田位于柴达木盆地中东部的三湖地区,涩聂以北,是全国首个生物气气田。先后发现三个构造完整的气田,到2004年,累计探明天然气储量达到3000亿立方米,一跃成为全国第四大气田。1996年,历北天然气得到开发利用,建成年产60亿立方米的大气田,天然气输送到全国近10个省、区、市,为国民经济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2005年,为了缅怀牺牲在历一井的6位烈士,在他们牺牲的地方,立起了一座群雕石像,再现了当年6烈士牺牲的场景,名为“浩气长存”!

 (余小添摘自青海油田相关资料)

1996年7月2日 晴 二级风

忠良回来了,打电话给我。去年的冻灾中,忠良严重冻伤,在西安住了将近一年的医院。我赶紧去看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残疾了,他的右手从肘关节处被切除了,左手也少了一根指头,左脚的五个脚趾头也全部被切除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脚掌,就连一双耳朵也都被切除了。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因为工作忙,我一直都没有时间去看望他,但我们一直在通信,忠良在信中从来没有说过他的手和脚截肢的事情。我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忠良说:“这是最不错的结果了,我在医院里因为感染昏迷了12天,要想活就得做切除手术。按原来的方案左脚也要从膝盖处切除,后来恰巧从北京来了个骨科专家,这个专家技术水平高,只给我切除了5个脚趾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医生,帮不上忙,只会干着急。我能活着已经不错了,可怜我那12个兄弟呀。”说着话,忠良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眼泪。

“又不是你的责任,那种突发的极端天气,谁也想不到。”我劝道。

“要说一点责任没有也不对,要是我当时组织得好一点,也许就死不了这么多人。”忠良一脸的愧疚。

我问忠良:“当天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所有的人都觉得你没有希望了,碰见你的那些人不是去救你的,而是去抬你的尸体的,只是恰巧碰上了。”

忠良说:“现在想想有好几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我的求生愿望强烈。另外一个原因是我怀里有两块巧克力糖,还有一件棉衣。我的确没有想到当天会下那么大一场雪。那天早晨我去3885地震队检查工作,知道地震队要去东大墙以西放线。那个地方以前我去过两次,但进去不深,对具体的地理情况还是不熟悉,刚好当天事情不多,就想跟着他们一块去看看。再说这支队伍就是我带过的老队伍,也想利用这个机会跟大伙儿说说话,就让队长守家,我带着队伍进去。临走的时候队长让我把棉衣穿上,说野地里风大,别冻感冒了。我本来不想穿,可是看着队长挺热情,就随手披在身上。”

忠良把目光拉向远处,若有所思地说道:“当天的工作计划其实不需要往里走那么远,路上有个叫李大伟的班长说,‘今天咱们老队长回来带我们干活,咱们得给他争点气,今天怎么也得超额完成任务。’他就带着全班往里跑。他这么一闹,汪建超这个班也跟他比上了,结果比原计划多进去了好大一截子。下雪的时候,我正在汪建超这个班,还以为飘一阵雪花就过去了,后来看着情况不对,就让汪建超赶快收拢人往回跑。又去找李大伟这个班,他们走得更远一点。开始我一边走一边喊,后来一个人影没有见着,就琢磨着往回走。雪花大得把眼睛都给遮住了,四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三走两走就走迷了路。连着几个小时都在沙蚀林里打转转。一直到晚上,天晴了,有了星星才分辨出位置,也幸亏这些年我一直在野外工作,对地形地物记得比较清楚,判断了大致的方向就往回走。当时气温很低,脸上没有知觉,手脚也都是麻木的,就因为有件棉衣保温还不至于失去意识,头脑是清楚的。我知道一刻也不能停下,一停下来,人非得冻死不可。走到半夜两三点钟,不知怎么一头栽倒在雪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胸口有个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是块巧克力糖。那块巧克力糖是一个同事从国外探亲回来硬塞给我的,说是国外的巧克力纯度高,好吃。吃了这块巧克力糖,我的信心足了,继续往外走。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就是没有力气,手脚不听使唤,好好的路走一步就能跌倒,一只鞋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实在走不动了,我就给自己打气,大声说,‘岳忠良,你不能死,你死了老婆孩子谁管?岳忠良你不能当孬种,你的事还没干完呢。’还真是有点管用,有几次我实在走不动了,趴在地下,想睡一会儿,这么念叨念叨就硬是把自己给念叨起来了。”

我听忠良讲他脱险的故事,非常佩服,因为我参与过救援,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忠良说他能活着出来,是棉衣和巧克力起了作用,我不否认,但我觉得他能九死一生,最根本、最关键的还是顽强的意志力,换作一般人恐怕早就放弃了。

我问忠良:“今后有什么打算?”忠良说:“按照我这个伤残等级可以直接离职休养,可是我还这么年轻,离开工作岗位心有不甘,还是想工作。虽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不能到野外工作,但头脑是好的,还可以做研究工作,再不济,也能当个守门人、勤杂工,总之一定能找到适合我的工作。”

我赞赏忠良的想法,我问他:“我能帮上什么忙?”忠良说:“我们学习的专业是一样的,来到柴达木这些年,我在野外工作偏重于实地,研究工作做得少了点。你在研究院工作偏重于研究,今后我有大把的时间把工作做细致,希望你在这方面多给我一点帮助。”我一口答应了。

忠良非要留我吃饭,居然还要喝酒。喝酒的时候,忠良说:“是你劝我到柴达木来的,来的路上我还和你闹过意见,现在我的手脚都冻没了,你肯定以为我会埋怨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在胜利油田工作,可能非常健康地生活着。但其实不然,在医院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但不埋怨你,反而感谢你,因为到了柴达木才能最真实地体验到生命的价值,才能知道人是有好多种活法的,哪一种才是最轰轰烈烈的呢?告诉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最想念的就是咱们的柴达木,做梦都是咱们这儿的山,咱们这儿的沙子,天天盼着回来。

我俩喝掉了整整一瓶酒,我抱着他哭,他抱着我哭。我俩都喝醉了。

摘自《南八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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