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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线(一)

2020-06-12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原文地址

青藏线(一)

文/王宗仁

修筑青藏公路之前,慕生忠曾两次进藏。

第一次进藏前,他特地照了一张相片,分送给几位要好的战友:“如果我死在那个地方了,这就是永久的留念 !”

第二次进藏时,他没有照相,他没有死去的打算。他说 :“我不能死。我要好好地活着,给西藏运粮,大家等着吃我运的粮食呢 !”

第一次进藏 :1951 年 8 月到 12 月

这年初夏,西南军区第十八军在张国华、谭冠三的率领下,从四川进藏。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关于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就在这时候,党中央决定组建西北进藏支队,目的是和西南进藏部队一起开展西藏地方工作。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目的 :打通从西北到西藏的交通线。

慕生忠是西北进藏部队的政治委员,司令员是范明。他们走的路线不完全是今天的青藏公路,而是沿着唐代文成公主进藏的路线向拉萨进军,即从青海的香日德南下到巴颜喀拉山,经黄河源头,再翻越唐古拉山到藏北。

当时,慕生忠刚从战争硝烟里钻出来不久,已经脱下军装出任天 ( 天水 ) 兰 ( 兰州 ) 铁路副总指挥,正在工地上风风火火地指挥施工。没想到接到命令要他率领部队进军西藏。实在突然。但慕生忠想了想,很坦然地面对了。“祖国需要嘛,甘肃、西藏都是战场,我再穿上军装挎上盒子枪就是了,看来这身军装今生今世离不开我慕生忠了 !”

他专程去北京领受了进藏任务,返回兰州前,他特地做了一件他认为必须做的事,到前门大北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这事看起来是临时动意实则是军人本能的意识。他多洗印了几张相片,分送给几位要好的战友。

每一个接到照片的战友听到的都是他说的同一句话 :“如果我死在那个地方了,这就是永久的留念 !”

不能说是忧伤,更多的是悲壮。他是军人,要去另一个他很陌生大家也都不甚熟悉的新的战场。他当然渴望叫醒黎明,但是当黑暗压来时他也不会低头。

战友们无语,接过照片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

慕生忠如果死了,很正常 ;但是他没死,这是奇迹。

1982 年 8 月,他重返青藏高原,怀着悲喜交加的复杂心情,在格尔木一个十分简陋的礼堂里给军队和地方的数百人回忆了他第一次进藏路上的非同寻常的经历。

说起慕生忠这次讲话,我有个细节必须说说。我是在他讲话半月后才得知此事,当然为没有亲耳听到这位我心中一直崇拜的偶像的讲话而十分懊丧。此后为弥补缺憾,我几乎每次去高原都要向聆听过慕生忠讲话的人打探情况。那个年代录音录像还很稀缺,特别是高原这个地方。我竟然找不到一份慕生忠讲话的记录稿,采访本记下的只是一些零零星星、七拼八凑起来的很不全面的内容。失望使我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惊喜发生在 2000 年夏天。

青藏兵站部组织科年轻的中尉干事郭文举,饶有兴趣地陪我跑了青藏线上的几个地方。小郭是一个很善于收藏青藏高原资料的有心人,一次闲聊中我得知他手头存放有慕生忠的一份讲话稿。我索要来一看,打印稿,正是 1982 年慕生忠在格尔木的那次讲话,题目:《慕生忠同志的报告》。我如获至宝,赶紧复印了一份珍藏起来。小郭给我讲了他得到这份报告的经过。四年前的一天,机关清理过去的旧书旧报旧材料,他看见走廊里放着一堆准备作为废纸处理的垃圾,顺便扒拉了几下,找了几件他认为有用的材料,慕生忠的这个报告便是其中的一份。小郭说,有人是当废纸扔掉的,他却当宝贝捡了起来。2005 年郭文举出版他的作品集《军旅天空》,我建议把慕生忠的这个报告作为附件,收了进去。

那次报告会上,慕生忠是这样回忆他们第一次进藏路上的种种无奈和遭遇的 :

八月上旬,我们从香日德出发上路,浩浩荡荡的人马,有头无尾地摆动在荒原上。后来一些作家在文章里把这描绘成“千人万马的队伍”。实际情况比这个比喻还要壮观,上千人?可不止哩 ! 你想想,光四个蹄子的动物就海了,马三千,骡子三千,骆驼三千,牦牛一万有余。两万多牲口少说也得有三四千指战员及民工去经管吧 !

离开香日德后,我们南行,走了一天的路程就进了努马格尔拉山,这是昆仑山的支脉。好些人都不知道这个山名,我们是从游牧的藏族同胞那儿打听到的。继续行走三天,山峰越来越高,山路也难攀登了。这里的海拔在5000 米左右,比我们翻过的日月山要高出 2000 多米。给我配有一匹马,但是走这样的山路,只能牵马而行,“上山不骑马,下山马不骑”嘛。遇有陡坡滑路,人还得助马一臂之力。

这天中午,我们翻过一道山岭,前面突然豁亮起来,呈现出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草原。我们虽然被高山反应折磨得一个个蔫头耷脑,可是一看见眼前这一片闪烁着明媚的阳光的草原,心里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许多。我们进入了黄河源区域。黄河源,黄河源,到处是烂泥滩。我心里很清楚,这平坦的草地,耀眼的阳光,都将成为考验我们的陷阱。果然,我们走进黄河源还没有一个小时,一阵暴雨就劈头盖脸地砸来,所有人马原地不动,任暴雨冲打。还好,暴雨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继续行进。这时候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泥头水脸地成了落汤鸡。大家互相看着对方的脸,溅满泥浆的脸,大笑不止。你笑别人,别人笑你。谁也看不到自己的脸,其实谁都明白自己的脸跟别人的脸一个样,泥猴脸,怎能不笑 !

在泥淖草地里行军,一步一拔脚,三步一停歇,头一天走了 40 里地。慢是慢了点,可以少发生意外事故。这地方处处都有深不可测的泥潭,一旦掉进去就永远别想出来。我们谋划了一下,头等重要的是选好路,躲着泥潭走。这样,就组织了一批精悍的人在前面探路。即使这样,有十几个同志还是失脚陷进了泥潭里,我们又赶紧组织人去救,没一点用。什么抢救的工具也没有,谁去救都会陷进去再也出不来。陷进一条命再搭一条命进去,我们能不心焦吗?大家气急败坏地在草地跳腾着,可是没有任何办法。就这样,眼看着这十几个同志没有出来,牺牲了,连尸体也无法找到。我很难过,让大家在泥淖旁为他们送别,久久地默哀。我找了一块木板,让人在上面写下遇难同志的名字,就埋在他们陷身的地方,算是他们的坟。这件事使我终生难忘。我对同志们说,都给我擦干眼泪,冲着死去的同志喊一声他们“万岁”。咱们继续前进 ! 大家照着写在名单上的名字一一喊过“万岁”之后,我们流着眼泪又上路了,脚步沉重得像拖着一座山,迈不动呀 !

我对大家说,那些倒下去的同志都躺在泥淖地里望着我们,我们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软蛋,能走出黄河源。为了不鲁莽地走入泥淖地,我们又进一步加强了探路工作。话虽这么说,可是满眼的泥水滩,想躲也躲不开呀 !所以,往后的日子我们每天几乎还是在烂泥窝里扑腾,弄得浑身糊满泥巴,没个人样。但因为有了前面的惨痛教训,我们特别注意了选择路线,再加上每个小分队都准备了随时救人出泥潭的绳,以后再没有死人。伤人的事倒是每天都会发生几次,随队医生给伤者包扎包扎又走人了。许多 地方,不是走,而是躺下滚过去的。没办法,只要能往前挪动,什么招数我们都用了。

相比之下,牲口就遭大罪了,特别是骡子,死在泥淖里的最多。今天回想起来它们临死前那渴望求生的眼神还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揪得我心疼 ! 马是驮着人过去的,有人在它的背上指点路线,凭它的机敏和灵巧,总可以和人一起安全走过一个又一个险滩 ;骆驼虽然笨重,但腿长,蹄掌厚而坚,它有肥宽的躯体,再加上它顽韧的毅力,即使陷进泥淖,一不会没劲,二可以刨腾着挣扎出来;牦牛呢,在这泥淖滩里真正显示了它那“高原之舟”的美称是名副其实的。它的腿虽然短,可那天生的像帆船一样的肚皮,使它在泥水中漂浮起来,比其他动物大有优长,还有它肚皮下长的那些长毛,也能帮它走出泥淖地 ;3000 匹骡子是最造孽最令人同情了,它们在黄河源头损耗的最多,头一天就有 100 多匹死在了烂泥滩里。骡子的躯体瘦小,腿细蹄又尖,一踏上深处的泥淖就陷进去了。我们有意减去了它们身上的驮物,也不行。一陷下去就没救。我慕生忠看着火燎心急,巴不得把每匹可怜的骡子背过泥淖地,可我没这个本事,实在没办法 ! 我对大家喊着,你们都是死人吗,眼睁睁地看着让骡子陷下去。可是,我知道谁也没办法救骡子。我还是要这么喊着。那些天,看见骡子一批又一批地陷进泥淖里死去,我不知暗流了多少眼泪。骡子是我们的无言战友呀 !

我们在泥淖里连滚带爬地折腾了九天。好漫长的九天呀 ! 白天是艰苦行军,夜里也无法安睡。怎么睡得着呀,你们想想,每天傍晚,大家就开始寻找宿营地,要设法躲 开泥淖,可是满山遍野都是泥淖呀 ! 想找个相对来说避风的地方,也不行,巴颜喀拉山满世界都是大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稍高一点的地方,泥淖倒是没有了,谁知偏偏在风口上,顾不得那么多了,将就着休息吧 ! 因为太疲累,同志们倒下身子就响起了鼾声。一觉睡到第二天太阳爬出山头好高好高,每人半睡半醒地给嘴里塞点干粮,随便找点所谓清亮的水咂吧两口,又赶路了。

大概是行军的第十天上午,我们到了青海曲麻莱县的通天河,这儿已经是长江源头了。我们在通天河畔的临时营地清点了一下人马,骡马已经损失了 300 多匹,有的是陷进泥淖地送了命,有的是吃了有毒的草,中毒死亡。骆驼、牦牛也损失了一些。我们不是轻装了,而是负载更重了。眼下,好比是三个人要做四个甚至五个人的事情,能不吃力吗?那也得往前走,硬着头皮也要进军西藏 !

长江源头上的四条河流到了通天河这个地方就自然而然地汇在了一起,通称通天河。河水本来就很急,当时又是洪水期,长河滔滔,浪头狂吼,站在岸上脚下像擂鼓似的震动着。怎么过去呀?大家都在作难。其实,我们从兰州出发时就想到了河水阻路的问题,所以特地带来 18 个羊皮筏子。我先说说这羊皮筏子,这东西在内地是绝对见不到的,它是西北特别是甘肃、青海一带老百姓渡河时必不可少的工具。羊皮筏子分大中小三种,大的是用 20 多张全羊皮缝制而成,中的十多张羊皮,小的有十张八张的,甚至更少。羊皮筏的皮张绷得紧紧的,犹如鼓面,内里装干草,皮筋缝口,桐油密封。大的皮筏一次可以载渡 50余人。现在我们过通天河就靠这些羊皮筏子了。千军万马, 驻扎在通天河边,说是十里长蛇阵并不过分。有人担心筏子在这样的急流大浪里整翻了怎么办,我说,咱们都是大活人,得想法不让它翻,这才叫真本事。我把筏子客集合起来,先死规硬定地要求他们这次摆渡必须安全,然后让他们去熟悉水情,练习摆渡技术。这些筏子客是我们从兰州带上来的,都有一身好水性,人也实诚听招呼。过河开始了,三四个渡口同时开渡,我指挥渡河,坐在第一个皮筏上,过了河我再坐皮筏返回对岸。就这样来来回回,我往返了 13 次。每摆渡一次要三四个小时,一天也就是摆渡两三次吧。期间,我们的工程师邓郁清出了个疏漏,他坐筏子好不容易过了河,这才想到他的马丢了,还留在岸上。是一时着急忘了马,还是筏子上太挤马没有上来,不得而知,反正马没有过河。他的所有行程都在马背上,把马留下他只身一人过河有什么用?我说邓郁清呀邓郁清,真是个书生呆子 ! 丢了马还不等于把你自己丢了 ! 他只是一个劲地给我检讨,我也就不好多批评他了。没办法,两个人又陪着他返回对岸,好不容易在一个山岔里找到了正悠闲吃草的马。那马太寂寞,见了人就亲热地跑了过来。邓郁清抱着马脖子痛哭,惹得几个陪他的同志也跟着流泪。

我们过通天河,一共用了 14 天时间。虽然损失了近百头牲口,还死了三个战士,有掉在河里淹死的,也有得病而死的。他们永远地长眠在长江源头了。无名无姓,也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籍贯。我对着他们默默站了足有半个小时,心里难受呀 ! 后来我才发现我身后站了一队同志,他们也向战友默默道别。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过了通天河,这是一个大关口,险关。队伍重新上路前,我照例让有关 的人为死去的同志做了坟,没找到尸体的也要做个衣冠坟。他们是功臣,是看不到最后胜利的功臣,我们不能忘记他们。那些死去的牲口,我们也都掩埋了,不少战士在掩埋牲口时,都泪流满面地哭着。战友呀,无言的战友,没有它们,我们是到不了西藏的 !

过了通天河,前面就是唐古拉山了。从通天河到唐古拉山,有 200 多公里路程,照样是山路,比前头更险要的山地。我们有意地放慢了行军速度。唐古拉山地势高险,空气稀薄,气候酷寒。再加上连日来的长途跋涉,病号骤然增多。缺氧这当然是威胁我们的大敌,但是与天寒相比,它也就不显得那么厉害了。11 月的季节,这地方的气温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说它可以冻掉人的鼻尖是一点也不假的,我们每个人的鼻尖上都留下了冻伤。还有小解,尿液没落地就冻成冰条了。没有火,是我们最难熬的,取暖、做饭都成了问题。劈柴、牛粪、衣物,凡是可以点火的东西都用上了。可那些东西毕竟有限,只能解决燃眉之急。一天晚上,我在宿营地巡走,突然看到远处闪亮着一堆篝火,我的心里一下子暖和起来。我快步走上去一看,是连队的陈连长给战士们烤被雪水打湿了的大头鞋,空气中虽然散发着一股扑鼻的焦臭味,但我仍然有一种回到家的温暖感。我问陈连长从什么地弄来的柴火,他说,政委,你仔细看看,是柴火吗?我再次一看,是牛粪。哪儿来的粪?连长告诉我,这些天他和几个战士多了个心眼,把牦牛拉的粪特意收集起来,留着取火。藏家人不是都用牛粪火取暖做饭吗?我握着连长的手,称赞他说,好同志,你真是个有心人,为我们解决取暖问题找出了一条路子。以后几 天,我们的队伍就都开始收集牦牛粪。这些牛粪生起的一堆堆篝火,对后来我们进藏路上克服严寒带来的诸多困难,起了十分大的作用。

我们在唐古拉山整整走了 22 天,才翻过这座雪山,到了藏北的重镇那曲。接着我们又连续行军半个月,终于到了拉萨。这是 1951 年 12 月中旬。

那天,拉萨久雪初晴,天空格外蓝,整个拉萨城好像刚睡醒似的。我的心情很轻松,很愉快,我们到底胜利了 !

此次进藏,使慕生忠和他的同事们心悦诚服地领教了泥淖地的厉害。黄河源头和巴颜喀拉山确实令人望而却步,难以跨越。这也是后来修筑青藏公路时他们放弃这条路线的原因。放弃了从这条进藏路线上修公路的打算,这并不能说明那一片一片的泥淖地吓住了慕生忠。绝对不能这么认为。他们最终不是还跨越过了它吗?

慕生忠在以后的许多场合都提到了他第一次进藏的事,一提起来就会说到酒。是酒给他助兴,帮他走出了黄河源。

慕生忠被人称为“酒司令”“昆仑酒神”。他浑身豪气,一腔爽笑,也带着酒的精神。

那是来到黄河源头的第一天,泥淖地吞没了十多个同志的生命之后,慕生忠又急又气,双眼都红了。他在泥淖地前走了好几个来回,然后站定,对随行人员吼了一声 :“拿烧酒来 !”大家自然明白他要干什么,马上有人递上一瓶酒。他接过一仰脖子就灌进了半瓶。他又将腰带勒了勒紧,往地上一躺,就往泥淖地上滚去……

成功了 !

没有十分钟,他就滚过了第一片泥淖地。虽然中间有过几次停顿,反复。但是终究成功了。这办法可行。人躺下后加大了身体接 触泥沼的面积,压强小了,就不容易陷下去。再加上酒劲的刺激,他有了比平日更猛更烈的勇气,就滚过了泥淖地。

慕生忠站在对面,浑身泥水,眼睛红得像要喷火,他举着手,说:“就照这办法行事,喝酒。照我的办法来,喝酒 !”

大家纷纷喝酒,打滚……

酒,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将军对酒的感情又深了一层。几分醉意的人往往能创造奇迹。这话有道理,将军绝对信 ! 他们走过黄河源的泥沼地,酒是立了功的 !

慕生忠这一生都与酒的感情很深沉,也许就缘于进藏路上那瓶酒。年届八旬的他,每日照饮不误。老伴出门时,将酒柜加锁,他撬开拿出来喝。他把喝完的酒瓶甩在花坛里,由家人去打扫。

1993 年将军再次重返高原,他来到昆仑山,双手掬起昆仑泉的水,从脸上浇下,连连感叹 :“好酒呀 ! 好酒在昆仑 !”

这一刻,他能不想起那瓶刺激他走过泥淖地的酒吗?

酒呀酒,酒是将军的魂 !

青藏的重重雪山是他拿酒灌醉。

青藏的条条冰河是他靠酒融解。

他以酒的柔情,展示性格的坚毅。

酒使他的额头变得像昆仑山的岩石。

酒使他的双手青筋暴起像一条条山脉。

酒使他的话语烫得像烈火,懦弱者一碰上他的目光就无地自容。

酒给了他生命。青藏公路是他生命的延续。

第一次进藏,有 20 多个指战员和民工把生命永久地铺在了进藏路上。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这样的不幸会摊在哪个人的头上,谁也不愿有这个思想准备。用躯体铺路的还有数百头牲口。

布满伤痕的里程 !

慕生忠的心绪无法安静。他身子虽然到了拉萨,但心仍然喘喘不息地留在进藏路上。他很不甘心这次跋涉中的种种遭遇。或者这么说吧,尽管他可以像一些人那样亮着嗓门对所有关心他这次进藏的人说,我完成了任务,按预定的计划走到了拉萨。我活着到了西藏 !他慕生忠是个厚道人,当然可以讲这样的话,但绝对不会抬高嗓门讲。是的,他是完成了任务,对一个军人而言,他是打了一次胜仗。然而,他认为这个胜仗打得不漂亮,不体面,不理直气壮,是打了一次“惨兮兮”的胜仗,不值得炫耀。他带领的队伍几乎被黄河源挡住了,几乎被雪山挡住了。实际上也挡住了,死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牲口……

慕生忠的心伤痕累累,怎么能平静下来?

他常常站在窗前,望着黄河源的方向,发愣,联想。

走一趟西藏为什么就这么艰难?

这样发问之后,他甚至想过 :今生我再也不走这条路了 !

然而,当又一次推不掉的、组织上让他再次进藏时,他还是不讲

二话地承担了起来……

第二次进藏 :1953 年 11 月至 1954 年 1 月

到拉萨后,慕生忠就留下来了。他担任西藏工委组织部部长,范明任中共西藏工委副书记。他们协助中央驻西藏代表张经武及张国华、谭冠三等一起领导着和平解放不久的西藏党政军工作。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经过内心复杂而痛苦的感慨进藏的艰难以后,慕生忠才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不会忘记第一次进藏的惨痛遭遇,但手头紧张的工作有时使他不得不暂时忘掉。总之,日子相对平静了下 来。谁会想到,形势所迫他要离开西藏了。

离开西藏是为了再次进藏。

当然有些意外,震惊。不过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他依旧坦然而痛快地领受了第二次进藏任务。

军人嘛,是放在弓上的箭,随时都准备射向需要射中的目标。战士的灵魂如果安卧起来,情感的仓库就会空虚。

那一叶已经随流水而去。

这一叶还得苦苦相追。

当时,两路进藏的部队大约三万人。不说别的,光每天吃粮就需要 4.5 万斤左右,还不敢松开裤带咽饭。西藏本地不可能供给他们这么多粮食。部队和拉萨党政机关的吃粮全靠从内地运来。拿什么运?骆驼,牦牛,还有骡马,主要是骆驼。

眼下断粮了。粮荒 !

部队领导机关给指战员们限量吃饭,每人每天只供四两粮。四两,壮实的汉子塞牙缝是够了。只能是四两,多了没有。

那些抵制西藏和平解放的西藏上层反动分子,在这个关口更张扬着他们不可抑制的气焰。你买我粮?可以。一斤面一斤银子,一斤咸盐八个银圆,八斤牛粪一个银圆。爱买不买,要活命你就得买。

拉萨河的每一朵浪花,都呼唤着救命的粮食。

张经武当然比别人更心焦了,他好几次在大会上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现在吃的一斤面是一斤银子的价,烧一壶开水就得花四个袁大头。要命呀要命,我们是吃银子过日子的 !

八廓街头那些黑心的管家,得意地大声吆喝着 :一个银圆买八斤牛粪 ! 他们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干牛粪。

粮荒发生了。

驻藏官兵和西藏工委机关的工作人员,每天都在饥饿中挣扎。

粮荒不能再继续下去 !

受中共中央的指示,西北局支援西藏运输总队便应运而建。

慕生忠被调任运输总队政治委员,总队长是王宝珊。王曾任榆林军分区司令员,后来担任西北公安总队队长。慕生忠到运输总队任职,这在许多人看来有些意外,他已经用脚步丈量过一次西藏了,排着队轮也该别人了。可慕生忠却认为派他再次进藏是顺理成章的事。正因为他跑过一次西藏了,轻车熟路,再跑一次会省去许多麻烦。这回他没有去照相馆照相,没作死去的打算。他说,我不能死,我要好好地活着,给西藏运粮。大家都等着吃我运的粮食呢 !

他必须立即返回兰州,筹备运粮之事。一匹马早就准备好了,静静地拴在他住所前的拴马桩上,静候着骑马人。

他没有走青藏线,而是经康藏线,赶往兰州。他在对比,要看看这两条进藏的路线,哪个更便捷。可以肯定地说,此时修路的事已经开始在慕生忠的脑海里孕育出胚芽了。

一到兰州,慕生忠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筹粮的工作。

据说,那时候全国一共有 20 多万峰骆驼。运输总队的胃口够大了,他们从陕、甘、宁、青及内蒙古等地征购了 26000 多峰,招募了 1200 多名驼工。

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人和骆驼像炸了窝似的云集在小小的香日德。

慕生忠已经用双脚不辞辛劳地丈量过了青藏大地,对那里的地形地物心中基本上有了一定的底数。这次运粮该从哪里进藏他有新的考虑。黄河源那个地方是万万去不得了,川藏线更不可靠近,那儿的塌方太频繁,一处塌方,全线都堵了。相比之下,还是走格尔木翻昆仑山经可可西里进入藏北比较稳妥。他已经调查过了,这条路可取。

考虑问题细致周到的慕生忠,决定派人先出发上路,打前站,为后面的大部队开道。

先遣队的任务是探路,之后在进藏路建立四个站,这样后面大队人马就会有落脚喘息的地方了。

从 1953 年 6 月到 10 月,四个站陆续建成。

格尔木站,站长刘奉学,政委由运输总队副政委任启明兼任 ;

纳赤台站,站长尤忠,政委张宏儒 ;

可可西里站,站长齐天然 ;

温泉站,站长张林祥。

这四个站的简陋程度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每个站上只有两顶行军帐篷。相比之下,格尔木站算是奢侈了,因为它有一个为了防止野狼袭击,用红柳根围起来的约一亩大的“柴禾城”。这个“柴禾城”就是今天格尔木的雏形,刘奉学们便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代格尔木人。

我 20 世纪 50 年代末进驻格尔木,作为格尔木的第一代后来人,我多次踏寻“柴禾城”遗址,展望与回顾,心潮难平。那儿一根锈秃了的帐篷固定钉,也能倾倒出昔日一片蓬勃的苍凉 ;那儿败落在地灶上的一缕斑驳烟迹,也能再生出掀天动地的军号声 ;那儿萧条在冷风里的半堵残墙,也能引出一队进军的勇士。孕育格尔木的“柴禾城”啊,也许你已经从今天许多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但你永远活着。我看到一列进藏的火车喜气洋洋地歇在你的肩上。

慕生忠对运粮队实行军事化编队和管理,列队行军,日走夜宿。前有领队后设压阵。每个驼工拉五至七峰骆驼不等,每峰骆驼驮四袋面粉,每袋 50 斤,再加上人畜自用的生活物资共 300 斤。民工的工资根据各人的工作量再加上分工支付,平均每人每月 25 元左右。

新的路线并不会也不可能让他们一帆风顺地到达拉萨。这本来是他们预料到的事,但谁都不想回避。新的路线遇到的是新的情况,遭遇的是新的挫折,受到的是新的打击。还是 1982 年那次回到格尔木后的讲话中,慕生忠比较详尽地回忆了他们这次运粮路上的种种不测 :

我们第二次进藏时也是从香日德出发,所不同的是,第一次走的是东线,实践已经残酷地证明,那条要命的路太难走了。这回我们决定改走西线,即由香日德向西行走300 多公里就到达格尔木,再南行进入昆仑山。事先调查得知,昆仑山以北大戈壁滩上只有格尔木河有水,其他地方的水就奇缺了。沿着格尔木河南上就可以进入可可西里,再翻越唐古拉山,走进藏北。这条路线也就是今日青藏公路的基本走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此次进藏有意无意地在探索着给西藏修一条公路的路线。说有意是因为从我思想上讲,这几次进藏的现实使我不得不想到太需要修一条进藏的公路了。说无意是因为我慕生忠当时绝对没有想到后来修青藏公路的任务会落在我的肩上。尽管一年后是我主动要求修青藏公路,但第二次进藏的前夕我还没有做这样的打算,确实没有。这是事实。

就在运粮队还在香日德集中时,也就是打前站去建四个站的同志出发后没几天,我也先行一步,带领 20 个人,一辆吉普车,一辆大卡车,动身向格尔木行进了。从香日德到格尔木原本就有一条驼道,那是骆驼客留下的痕迹。驼道是很不规则的,常常走着走着路就莫名其妙地消失,哪儿去了?鬼知道。只见眼前出现的是沙砾、荆丛。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修路。哪是修路?严格地说是找骆驼蹄印,找不到时就找骆驼粪,风干了的骆驼粪是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的。我们经常走来回路,就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地。把直路走弯,不是为了多看几道风景,而是想 找到捷径。谁会想到越是想走捷径倒越是绕了许多冤枉路。我们自带干粮,走得肚子发慌时,就找个有河水的地方停下来啃点馍馍,歇口气。河水都结了冰,我们就从河上敲些冰块化水喝。夜里都是在避风的坡下或河湾撑开帐篷过夜。太累了,不管天气多冷,条件多差,大家躺下脚一伸就响呼噜。大家轮流站岗,上岗的名单上虽然没有我,但我哪一夜都要起来三两次。操心呀,哪里会睡得着 ! 有一天晚上,我起来巡查时发现有一顶帐篷都被风揭得快倒塌了,同志们还在很香地睡着。我赶紧叫醒他们,整好了帐篷。真是受罪 !

就这样,走走停停,遇着平坦的地方就坐上汽车跑一段路,路不通了,下车再修路。说来说去,还是步行的时候居多。300 多公里路,我们折腾了一个星期,才到了格尔木。我们原先看地图时以为格尔木是一个村镇,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看到的是一片盐碱覆盖着的无边荒原,风沙铺天卷地地刮着。只有格尔木站上的两顶帐篷孤零零地挺立在山野,仿佛随时都会被大风卷到西天去。大家问:格尔木在哪里?我说,我们的帐篷搭在哪里,哪里就是格尔木。之后,我把我手中的一根柳树手杖插在我们准备搭帐篷的地方。没想到这柳棍后来竟然成活了,它也成了格尔木的象征。几年后我们在这个地方建了房子,又盖起了楼房,起名就叫望柳庄。

在格尔木的第一夜,我考虑最多的是以后的路程,它肯定比我们已经走过来的路要艰难得多,弄得不好粮食没有运到西藏,运粮的人就会困死在半路上。为此,我在格尔木给北京发了电报,要求上级给我们供粮。只有我们吃 饱活着,才能圆满完成任务。

平心而论,这次运粮我们运输总队走到格尔木这段路还算顺利。接下来,从格尔木往南开拔问题就大了。泥淖地倒是遇不到了,但新的难题更困扰人。这次走过的地方几乎全被冰雪覆盖着,历来的生物禁区,基本上看不到人家。偶尔见到一个牧人,远远地站着,用疑惑生硬的目光瞅着我们。冰雪世界使骆驼遭到了极大的灾难,给骆驼带的粮草吃完了,但沿途很少有草。好不容易找到一片草滩,骆驼也难以吃到嘴里。因为骆驼的腿长,习惯在沙漠中吃高草。青藏高原上的草,又矮又稀,且被冰雪或沙石盖着,骆驼啃不上,弯下脖子死啃也啃不上。有的骆驼只得半卧半跪地啃草吃,真难为它们了。草料不足,一些骆驼很快就瘦成骨头架子,倒了下去。那些骆驼死时的惨劲我今天回忆起来仍然心酸得像硫磺烧了一样疼痛难忍。不少骆驼卧下去吃草后就再也撑不起来了,任驼工们使出多大劲去拉去拽,也起不来了。几个驼工帮着拉也不行。无奈,他们只有把骆驼身上的面粉卸下来。分担给别的骆驼,难舍难割地扔下它们,继续赶路。骆驼也是他们的战友呀 ! 长长的几十里的运粮队伍日夜不停地奔走着,谁也没有清理过,一路上就这样扔下了多少骆驼 ! 没法去清理呀 ! 这些可怜的骆驼已经感觉出主人要遗弃它了,便使出最后的气力叫着,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凉。主人也不忍心了,便又回转去抱着骆驼痛哭起来,这时候骆驼的眼里也流出了长长的眼泪。没有办法,最后还得下狠心一步三回头地扔下骆驼。

被遗弃的骆驼,过了几天有些又缓过了劲,自己站起来了,在草滩上寻草吃。其实那是在寻找它的主人呢,孤孤单单的,一边吃草一边呼叫着主人。这时如果被后面运粮队的人碰上,就把它牵上,让它们归了队。它们见了主人,像丢失的孩子找到了娘,偎依着主人凄惨地叫着。谁听了都心酸 ! 当然,这种第二次归队的骆驼毕竟是个别的了。

不仅仅死骆驼,人也有死的呀 ! 这一路的天气太寒冷,人的抗寒能力总是有限的。还有,高山反应的残酷摧残,运粮队人们的体质普遍下降,不少人病得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但还得走,只要有一口气就得走下去。绝大多数人凭着坚强的意志就走到底了,也有一些身体实在弱得无法坚持下去的人,便倒下去了。他们走着走着就倒在骆驼前面,再也起不来了。骆驼见主人倒下了,也不走了,静静地站在主人身边好久,不住地用鼻子蹭主人,但是主人已经死了,再也唤不醒了。本来朝朝暮暮都挨着胳膊牵着手生活在一起的同志,现在冷不丁地把命丢在荒野,我们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 他们死了,我们也要设法找个地方让他们安身。这样收尸队就成立了。我们做出了一个特别决定,抽出十峰骆驼专门驮运同志的尸体,运尸的人可以享受队长的待遇,每月发 35 元的工资,这是我们运粮队当时最高的工资。钱算啥?薄薄一张纸,风一吹就跑了。同志的命就是我们大家伙的命。大家争着参加收尸队,加的工资一分也不要。运尸这个事情可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整天跟死人打交道,当然是需要胆量的,但最重要的是感情。白天还好说,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同志的尸体捆绑在骆驼身上就是了。晚上到了宿营地,人要休息,骆驼也要休息,就得把尸体搬下来,集中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怕野虫虫伤害同志的尸体,还得站岗。第二天再把尸体一具一具地搬上骆驼。最后,我们返回到格尔木时,把这些同志的尸体掩埋在了荒滩上。这就是今天格尔木烈士陵园最早的一批英灵。

这次进藏运粮,骆驼的损失最惨重,死亡了近一半吧 !献出生命的同志也有二三十位。1954 年初,我们侥幸活下来的人陆续回到了香日德。这时,一个个瘦得没了人形。我的心里难受了好久,总觉得没能很好地完成任务。我对大家说,我们是幸存者,我们命大,我们要感谢上天,也要感谢我们自己,特别要感谢我们自己。我们共产党人用双脚又一次走了一回西藏。总之,我们活着回来了,这就是胜利。

就是在第二次进藏之后,慕生忠再一次想到了要给西藏修路。虽然在第一次进藏时,他的脑海里已经萌动着修路的事,但是真正下定决心兑现这件事还是此次的进藏路上。他要修路的想法是那样强烈,那样急迫。没有一条通往西藏的路是绝对不行的。他慕生忠可以带队第三次、第四次……给西藏运粮,运物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修路 !

封闭很久的西藏人民和西藏山水,正用乞求的声音呼唤着公路。然而,开往西藏的第一辆汽车还不知在哪朵云彩上寄托着。

西藏的公路在哪里?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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