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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冰时节

2020-12-24摘自《自然物语丛书(第三辑)》之《野林之路》原文地址

薄冰时节

文/【美】温思罗普·帕卡德

译/董继平

接近子夜,湖泊沉沉地睡去。一整天,它都在跟那喧闹、狂躁的北风嬉戏,当大风冰冷的肩头在湖泊表面裸露出来的时候,它还假装着皱眉表示不满,露出一脸怒气的样子。在压力离开它之际,泛起阵阵涟漪;在低垂的太阳越过它的皱纹而大笑之际,欢快而灿烂地闪烁。那风就像北风一样经常来临,带着阳光从天而降,留下一面清澈的镜子,从此岸延伸到彼岸,反映着冬日薄暮那冷冰冰的黄色。

当这寒冷的薄暮冰冻成黄昏那凝结的紫色,震颤的群星就颤抖成一种黑色状态,脱离了空间,带着紫罗兰色。每一个寂静的冬夜,星云假说都会重新诞生在天空之中。从那时起,它就肯定溜进了康德(Kant)的大脑,而康德当时正伫立在德国的某个渐渐降临的12月的黄昏中,观看那冻结的天空的灰紫色霜气渐渐凝结,凝结成早来的星光发出的那些流质光辉,然后再次颤抖成陌生的太阳那水晶般的闪烁——整个夜晚,太阳都以宏伟、庄严的排列,穿过无限距离的星际空间而旋转。

在这样一个夜晚伫立在水边,你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光芒闪烁的辽阔空间的正中心,因为群星都闪烁着相同的光辉,在你的脚下和头上熠熠生辉。大地被遗忘了,变得透明,在日落时分灰白的沙子铺展在你的脚尖下约1.25厘米水深之处,如今你透过无限的空间俯仰天地,那些未曾命名的星座无法预知深不可测的距离,而在你的脚下,那些星座模糊成了一条银河。在寂静的冬夜,这个湖泊很深。

如果你乘坐独木舟,划进那个中心,那么那个幻觉就完整了。再也没有泥土,也没有泥土下的水存留下来,你处于空间的虚处,把昴宿星团作为你最近的邻居,把北极星作为你唯一的保证,你就这样茫茫地四处飘荡。在这样的情形中,你只能感受到宇宙巨大的幻影和朦胧出现的形象。分子理论在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说明——把你作为那不可计算的中心的一个分子。此时,令人安慰的是举桨一击,击碎这一切,把你那不可计算的宇宙的下半部分击碎成一片颤抖的混乱,当湖岸在凛冽的寒意中隐现着黑色,模糊不定,观看依然是美好的,因为那朴素、简单的泥土朝你归来。你进行了这一年最后的独木舟之旅,而这样的旅程却把你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难怪在这样一个夜晚,因为漫长的冬天而熟睡的湖泊在做梦。子夜刚过,湖泊就开始在睡梦中不安地躁动起来,一丝微弱的颤动越过湖面。北风的一丝迟缓的喘息拖拖沓沓地落在后面,沉睡在松林之中,又重新醒来,如今正抓紧时间赶上来。湖面的水已经到达了凝固点之下好一段时间,随着轻微的唤醒,梦幻开始写作自己,仿佛那阵风小小的喘息就是一支铅笔,在冰晶中描绘那尚未形成系统的思想。绝对静止的水经常呈现出这样的状态。它的温度可能下降到凝固点以下几摄氏度,且依然不会改变。轻轻地搅动,冰晶就会在一触之下渐渐越过水面。

说来也奇怪,湖泊的梦幻最初并没涉及那在天空下被掏空的辽阔的宇宙,并且在它清澈的深处一次次浮现在眼前。它的梦幻涉及泥土和温暖,涉及蒸气腾腾的白天和潮湿的夜晚,在那样的时候,霜冻的寒意在整整的一年里都绝不会触及它的表面,而小小的风在冰晶中留下的记录,涉及蕨草的复叶和棕榈,涉及生长在热带茂盛状态中的史前植物生命——在那些日子里,湖泊还很年轻。

这些最初徒手画下的粗体草图,从晶体触及晶体,结合起来,就浮出了一个奇异的网络,里面速写着和暗示着阿拉伯式的图案,如实画下的植物,黑煤时代的动物。而在所有大大小小的图像中间,是一层开阔的水,上面具有彩色图案。这层水凝固在装饰物的附近和下面,湖泊从此岸到彼岸冻结了起来。因此,我在第二天早晨就发现,在众多日出中的一次,呈现出了水平和黑色——那些日出似乎将寂静的大气的巨大晶体粉碎成了棱镜。寒意从天空中冻结起来,在它所在的位置上,还存留着某种奇异陌生、生动活泼的原则,而这种原则犹如一种不朽的法则。

新的冰就这样形成了,它具有一种与其厚度成比例的奇妙力量。尽管如此,它却一点也不光滑。当你在湖泊上滑过之际,尽管你在这一年初次溜冰时很少对此关心,湖泊对于蕨、棕榈和蛇颈龙(plesiosaurus)的这些梦幻再现出来的压纹,也在你的溜冰鞋的钢刀冲击之下发出气泡。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压纹给予它力量,尽管在你冲击之际,它可能会在你的脚下噼啪地裂开、下陷,但你知道,它那黑色的结构是由交织而成的晶体所构成的——那些晶体在弯曲中彼此塞入,再次牢牢地相互把握,直到你的体重将它们彻底撕开,它们才会完全崩溃下去。

当小男孩以“泰特莱便当”的花样成功地奔跑,让尚未开始奔跑的成人感到惊愕和恐惧的时候,小男孩就本能地了解了这一点并加以应用。如果你依然还有小男孩的那颗冒险的心,尽管在体重上已经增加了四五十公斤,你也可能敢于像他那样去冒险,为那诞生于美酒般芳醇的空气而兴奋,增添某些趣味。厚约2.5厘米的透明冰层,位于冰上的你和冰下的鱼群之间,而那些鱼穿过清澈的深水迅疾地冲刺,你推进的力量在水下产生咆哮声之前它们就逃之夭夭了。因为裂缝从你的脚下开始产生,在你的面前以彩虹的形态左右延展,发出野性的震颤,透过整个湖泊表面的冰层而发出“嗬嗬”“砰砰”的声音。如今,在你的下面,那看得见的湖底一点点地消失,成为一种不透明的状态,而正是那种不透明给予你一种有趣的、小小的、突然的恐惧的喘息。因为你意识到了你可能沉下去的深处,它再度升起来迎接你,在这里,你可能需要加倍努力,获得更多的推力,前往浅水处,因为你知道那里的冰层更厚。

因此你前行,始终前行。重溯你所划出的痕迹并不明智,因为那些不得不让你通过、然后又相互紧紧抓牢而把你托起来的冰晶,此时可能已经无法承受第二次冲击了,而你停下来也不明智。体积和运动给了你动力,你获得了陀螺仪的某些模糊的稳定性。你倾向于继续停留在你的运动面上,尽管冰本身有力量托住你的一部分体重。因此野鸭以强劲有力的划动来反复击打空气,在冰上滑过去,被同样模糊的力量所托起。冰只需一会的工夫就破裂了,冰让你穿过它掉下去。在你掉下去之前,你就越过了那块破裂的冰,而踏上了另一块未曾裂纹的、冻结的冰。

随着明媚的太阳升起,白天稍微暖和了一些,但是,一夜的霜降却再次深深地咬紧大地,第二天早晨,冰的厚度几乎就是以前的两倍了,在我的体重可能施加到它上面的任何力量之下,冰层不会破裂。即便是这两次冻结都很薄,但第二次冻结所形成的冰比厚度相同、单单一次冻结的冰层要强劲。正如在往昔的日子里,英国制弓者常常把一小块枪木(lancewood)和一小块紫杉(yew)粘合在一起,而将两小块相同尺寸的木材粘合在一起,就可以制作出一把更为强大的弓,其强度远远超过了仅仅用一块相同尺寸的木材制成的弓。

此外,这样形成的冰也要光滑得多。即便是在最寒冷的天气中,从冰面产生的蒸发作用,也没有干预水位的起落。蒸发的晶体逐渐磨损了那些压纹。冰不是黑色,而变成了灰色,其整个结构中带有无数的气泡。明媚的太阳照耀在第一次冻结的冰层上之后,你始终都会发现这些气泡的存在。我想象,那些冰晶在阳光下会形成微小的取火镜,因而在其自身的体积内部产生细微的融化,融合的蒸气产生了气泡,要不然就可能是两天前的北风吹来的充满水的空气,开始从溶解中如此逃逸。

在我抵达湖泊之前,是适于溜冰的正午天气。天空云层密布,疾风再度尖颤地吹奏起笛子,附近下着暴风雪,湖泊空寂而孤独了。我以为那里除了我自己就再也没有其他活着的动物了,而就在那时,一个熟悉的嗓音发出的第二声鸣叫传了过来,我相信自己听见了那声鸣叫,但又禁不住有些怀疑。接着,我当然就停了下来,凝神谛听那吹来的风声,结果听见那野性而孤独的啸声中有一半是叫喊,那种声音在音阶的第五步上开始,滑向八度音阶的顶部,然后滑向上面的第三步,我惊愕地听见了那个声音。湖泊覆盖着新结的坚固的冰层。我感觉有些奇怪:一只潜鸟(loon)为什么会栖息在那外面的冰上,朝我大声鸣叫呢?

当我徒劳地搜寻之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寂,因为一场暴风雪最初撒下的雪花正在染白空气,使得遥远的湖岸模糊不清。然后,那只潜鸟再度鸣叫起来,几乎是在跟谁推心置腹,嘶鸣声却令人愉快,那是一种“谁—谁—谁—谁”的声音,就像是震颤的提问、怪异的笑声,或者像一个痛苦的音符,最适合于聆听者的大脑。那个嗓音来自湖泊孤寂的中心,在那个地点,一只就像潜鸟的野鸟不得不停下来,发现自己距离所有它曾经频频前往的湖岸最远。朝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我迎着疾风溜冰过去,但一阵雪花吹进我的眼睛,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突然,就在我的右前方,传来一声野性的叫喊,单单在那个潜鸟发出的音符中,就混杂着沮丧、绝望和挑战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地表达了出来,使得你必定会辨识出它们,然后又传来一声迅速的溅水声,而就在此时,我差点就溜进了冰层上一个直径大约有3米的洞孔。

于是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来,一只翼尖被某个拙劣的射手所击伤的潜鸟,在湖泊冻结起来之前就落进了湖泊,就被困在这里。无疑,它能够像曾经的那样善于潜水和游泳,却无法飞起来离开湖水。因此,当湖泊开始冻结的时候,它就在自己这场输掉了的搏斗中干着自己唯一能干的事情,那就是当冰开始形成的时候,它在水面寻求最有利的地点,在冰层上开启一个洞孔,竭力不让其封冻。我能看见它第一夜和第一天的避难所——一个大约直径有4.5米的圆圈。然后,在第二次冻结之夜,它不得不缩小这个距离。那厚约76厘米的新结的冰显示出了它的内部防线,那条防线在更大的圈子内部精确地镶边,显示出很多的溅水痕迹。我认为,在它彻夜维持洞孔开启的勇敢的搏斗中,那些痕迹就是它绝望而拼死地用胸膛对付洞孔封冻的结果。

没有人类的干预,它可能会勇敢地面对大自然的力量,避免它那不断缩小的圈子不致冻结,这样的行为当然会依赖于天气。如果天气不太严酷地持续下去,那么它就可能继续生活在那里,直到其受伤的翅膀完全愈合,并且能够再次奇迹般地振翅,安全地飞翔在天上。寒意和冰冷的水都不会给它带来麻烦。潜鸟可以从马萨诸塞的南部到这个国家南方的任何地方过冬,并且强壮而健康,对于冬天毫不畏惧。但是,人为因素进入了这个场景,会威胁到它的生存,因为下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看到它,就很可能回家取来鸟枪朝它射击。

正当我密切地注意这一切时,一颗小脑袋便出现在池潭的水面上,接着又传来一声报警的尖叫,但它在一瞬间溅起水花就消失了。我观察到那只鸟儿在40秒之后才重新浮出水面。这一次,它几乎完全升向水面,发出一种作战时的呐喊,然后又潜入水中,在水下待了整整70秒。只要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一段距离开外,它就会从水中冒出来,但在水面上停留的时间绝不会超过几秒钟,而它待在水下的时间也长短不同,从半分钟到85秒不等,而它每次入水之前,都要发出那种极度悲伤而奇异的鸣叫。

然后,我就溜冰离开了那里,回家去取照相机。大约45分钟之后,当我重返的时候,我在远处就看见了它,因为那时风雪几乎已经过去了,视野很清晰。它也看见了我,并潜入了水中。我滑上前去,跪在那个洞孔的边缘上,准备在它重新浮上来的时候对准它拍照。它在水面水平地栖息了1秒,表面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然后,我试图调节相机焦距的动作惊扰了它,它便发出一声野性而悲哀的鸣叫,那声音似乎还混杂着恐惧和挑战、悲痛和成功。紧接着它就带着活力和决心重新投入水下,那样的活力和决心让它深深地潜入冰层下面,它那有蹼的大脚以巨大的跳跃来驱动它的身体,看上去犹如青蛙游动一般。

我看见它从洞孔飞也似的离开,一路拖曳着气泡前行。我跪着等待,一边观看,一边屈指计算,1分钟、2分钟、5分钟……积雪再次厚厚地合拢,北风唱起一曲悲伤的挽歌,我立即意识到自己永远拍不到那张照片了。相反,我跪在一个北方的野性精灵的临终之床边——它也许故意采取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这种不平等的奋争。

潜鸟不认识陆地。即使它把巢穴构筑在水边,它用翅膀和嘴喙还有脚笨拙、尴尬地爬向巢穴,它也对陆地感到陌生无比。空气和水就是它的家园,而水又远比空气重要,它熟悉水下世界,也熟悉水面。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所观察的那只潜鸟在冰层下面逃逸得如此之远,使得它无法找到归途,它的力气是否因此而耗尽了。因为我知道那只潜鸟难以驾驭而无所畏惧,从而倾向于相信它故意选择死在家里,死在它所热爱的寒冷的深处,而不是回到它那不断缩小的冰层圈子,在那个可怜的避难所来面对我——那个跪在水边的陌生动物。

摘自《自然物语丛书(第三辑)》之《野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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