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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妥协

2023-11-02摘自《永不妥协》原文地址

永不妥协

文/朱秀海

病房里暖意融融。她一进来,仿佛冬日的阳光全照进来了,同时他也听到了院子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尖锐凌厉的啸叫。他挪了挪身子,将靠窗右侧一只半边被阳光照亮的单人沙发让给她,自己坐到茶几另一侧的沙发里去,半边脸庞亮着,另一半却隐藏在暗影里,用一种她习惯的嘲讽的表情望着她,说:

“你还是来了。”

“以为我会死在你前头吗?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

他咧咧嘴无声地一笑,这使他那张老得不再变化的脸再次现出干枯且瘦骨嶙峋的真相。

身边那个随她一起来的工作人员帮助她费力地在他让出的沙发上坐下,她立即就叫起来:

“阳光这么亮,害我。”

他回答她的却是另一句话:“我可是听说你去年到了三回太平间门口了。我都摆好姿态打算哭呢,你女婿又打电话说你活了。”

她把皱成两团褶陷的眼窝转向他,眼窝深处是两点幽亮的光,话语仍像刀子划在坚硬的岩石一样溅出了火花。“我逗你玩呢。我就知道你会上当。你怎么样呢?看样子新年的饺子吃不上了。”

他们中间隔着医院统一配发的虽然旧却擦得亮堂堂的红色硬木茶几。他们就是这样,重孙子重孙女都大了,表哥九十,表妹八十六,见了面还是冷嘲热讽。一辈子了,不让她这么说话,她都不知道该跟他怎么说话。

但他很高兴她来,她看出来了。没有那件事就好了。她住在京城,他却住在西部某省的省城,中间隔着两千公里,但到了每年的年头年尾她总会有个什么机会出京,他讽刺地称之为“南巡”,于是就便“捎带着”来看他一次,也不会待多久,就这么坐上一小会儿,两个人刀子划过岩石般逗几句嘴,其实就是互相看一眼。她是有借口的,她是表妹,岁数比他小,当然是她来看他,不过她一来他也就看到她了。她坐上一会儿就会离开,两个人饭也不一块儿吃。他这几年常年住在医院里,知道她不缺人请饭。早几年她还能坐飞机,这几年孩子们不让,只能坐七个小时的高铁。他把每年的这个日子看成是个仪式,他们那一代的亲人,只剩下他和她还留在世上了。

他知道自己还是要站起来把地方让给她,一辈子了她在他跟前可从没有吃过亏。从她生下来他就开始让着她,早就惯出毛病来了。果然她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起来起来,我坐你那边,这边阳光晃着我的眼了。”

这也是要矫情几句的。“为什么我一定要把好地方让给你?”他说。

“我让你起来。”

她把手里的拐棍都举起来了。他不马上站起来那棍子真会落到他没戴帽子的光脑壳上。小时候在延安,不管是好吃好喝好玩还是好事她看到了一定要抢走,不是她真觉得那东西好,只是为了占有,还有就是抢他东西都成了她的习惯,不抢白不抢。抢走了她也不会珍惜的,更不会感激你让着她,她只会因为自己又抢了你东西得意扬扬。可她今年看起来每次站起坐下真没有去年那么灵便了。

一直站在门外望着他们的那个姑娘,他的重孙女——已经是大姑娘了,都工作了,今天专门调了班来医院陪同和照顾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急忙走进来,笑着,扶太爷爷站起。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哝着我不让给凭什么一边还是被姑娘搀扶起来,先挪开地界儿,转移到沙发旁一张专为医生问诊准备的高一点的靠背椅上喘口气儿,回头再去扶那位她应当叫老表姑奶奶却一直随父亲叫表姑奶奶的老人家在那个刚刚让出来的沙发上坐下。两个老家伙一时间都在喘气。工作人员端茶进来了,一起帮另一位老人在老表姑奶奶空出的沙发上重新坐好。他看到她摆摆手让她们走。姑娘和工作人员抿着嘴笑着离开,她们知道两个老人只想像每次一样自己坐在病房里聊天。

“去年脑门上头还有一撮毛,今年省了理发的钱了。最后一撮毛也掉光了。”她又开始恶毒地嘲笑他了。

“别光关心我,瞧瞧你,今年八十六了吧,这屋里挺暖和,戴什么假发呀。”

他的枪法一直都是神枪手级别,连那位名列三十六名军事家中的著名的舅舅都说:“你可没有打不准的时候。”他击中了十环。她马上叫起来:“你胡说,我这不是假发。”

这是要我再补一枪。他想。“怎么不是?就是。还是地摊货。这东西不是这年头才有,当年谢鹏举的老娘就戴过你这样式的假发。还是上海货呢。”

“你想惹我生气吗?”她坐着,又把手中的拐杖举起来,但很快又放弃了。“不,你故意的,我才不上当呢。”

两个人就那么相互望着,哈哈大笑起来。说哈哈大笑有点过了,年轻人才会哈哈大笑呢,他们眼下都到了油尽灯枯之年,最多算得上哈哈小笑。两人就在这样的玩笑中眯细眼睛一次次相互打量着对方。她会以为主要是她在看他,但他也在关心她,从一些细枝末节看这一年过去她哪些地方又显出蛛丝马迹表明她又老了。节目都一样,今年也不会有很大变化。没有那件事就好了。那件事让她早来了一个月,而且让他们每年一次的见面不再像是碰巧了发生的。他尽可能不提它。

“还是想我了?所以我不能死。”他说,“你那闺女女婿自己儿孙都满堂了,不稀得搭理你。你活得够老了,今天是八十六周岁三个月零四天——”

“错了,三天。”

“四天。”

“我说三天就三天。”

“好,不跟你争。八十六周岁三个月零三天。这么老,丑得都没个人样儿了,有事儿没事儿还颠儿颠儿往我这里跑,年年都跑。你干什么?我又不稀得你来,净给孩子们添麻烦。”

“四儿,”她其实想叫他“四伢子”的,但一出口就变了,“你去年还没有呢今年怎么糊涂成这样了?我年年往你这儿跑?我在北京待得好好的天天有人去看我,陪我打麻将,我还老是赢钱呢。我是为别的事儿,四方面军离开鄂豫皖建立川陕苏区多少周年你都忘了吧?八十六周年——”

“不对,八十五周年三个月。”

“到了今年10月就是八十六周年整。”

她不该提这个,他想,一边回答:“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她里里外外都骄傲起来,“省里要搞周年纪念,请我先来几天帮他们策划策划,也就是顾问。怎么,他们没请你?哎哟哟,这是怎么搞的,你在这里不是也算个红军时代的人物了吗?”

他不能让她这么得意。

“你刚才说你天天在家打麻将赢钱。我都不稀得说你。你也可以了,退休金不少,自个儿又没开销,日常开销都是孩子们,你还故意设个局骗他们的钱,真是为老不尊。怪不得你女婿的公司破产了。”

“住嘴!”她真的有点火了,“哎我说你这锯了口的葫芦,老了老了怎么也长出嘴来了。什么我骗他们的钱,是我那闺女说老年人一定要常活动脑筋,不然像你一样成了老年痴呆不是更要给孩子们添麻烦——”

“打住!我不是老年痴呆!”他也有点火了。

“那就是我听岔劈了,你是那什么阿尔茨海默病!”

两个人就那么仇人似的相互盯着,不知道的以为要打起来了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成功了,挡住了她的嘴,没有让她长江大河地讲那些往事。

守在门外的两个女孩子推门进来,装成帮他们续茶水的样子,其实是听到了叫喊,进来看一眼,发现两人相安无事,笑一笑又走了出去。

“瞧你这个阿尔茨海默病,你那么大声把孩子们都吓住了!”她当然不能吃亏,看到门被重新从外面关上时及时补了一刀。

他什么也不说。不管到什么时候她在他眼里都是那个刚生下来舅舅舅妈就随着红二十五军撤出鄂豫皖苏区留下来的婴儿。他头一次看到她时她还被裹在一个小小的襁褓里。舅舅带队伍离开前给她留下一个洋奶嘴让她叼着,她瘦得像个小猫,舅妈临行前没忘记最后给她喂一次奶。她当时刚刚吃饱了眯着两条细细的肉泡一样的小眼睛嘴里叼着那个红十二师师长陈赓叔叔从上海带来的奶嘴被娘抱在怀里。他到了今天还在想那天她好乖呀,舅舅舅妈丢下她要走上长征路了她都没哭一声。

往往到了这里他就不再往下想了。那年他差几天才四岁,许多事情过了八十多年都变成了一些杂乱的影像,在记忆里重重叠叠积压在一起。但他记得那天娘眼泪汪汪地望着舅舅的队伍离开,回头就对她身后一干女人和孩子(全是本乡的红属)大声喊出了声:我们的亲人走了我们也得走,白军和谢鹏举的还乡团已经到了县城,最快今天就能回来。别的地方藏不了咱们,我们上红娘寨!就是这一天,娘让他和一起上山的红属们把爹和每一户家里死去的红军亲人的骨灰瓮也背上了红娘寨,在洞穴里安放好,回头让人撤去了架在洞外大山涧上通往山外的木桥。红娘寨坐落在大别山深处,是一座孤峰,据说当年李自成的兵马走投无路退到这里来,一个叫红娘子的女将率领她的一支娘子军坚守在孤峰顶上的洞穴里,直到最后一个人战死也不投降。八十多年过去了,他至今一闭眼仍能栩栩如生地忆起红娘寨上的那个洞穴,口很小里面很大。母亲将全寨子几十口子红属(全是女人)带进洞后立即在洞口设置了阵地。多年后他在一本记录鄂豫皖苏区革命史的书上看到母亲带上山的这支队伍被称为红二十八军女子特别支队,心想哪有这么个番号,又是后来的某个军史学家给编出来的。母亲那天没能带全寨子的红属上山,谢鹏举的还乡团比她预料得更快地带着国民党马鸿逵的讨逆第十五路军到近在咫尺的袁家寨,一次就用大石碾活活碾死了四名红属,后来觉得这样杀人太慢,改用烧红的铁锹烙死了三十多个女人,还到处扬言:“共产党来了,你们有红三天;共产党走了,我也要黑三天!”但他真正要复仇的地方是他的故乡谢家寨,第二天谢鹏举回到寨子里,所有没跑掉的人全被他抓起来,一条绳子拴到寨外一块只有不到半亩地大小的稻田里,三百余名老弱妇孺啊,统统用机枪干光,这块已经干涸的田里的血水都鼓出来顺着山下小河流了三十多里。马鸿逵的兵更狠,他们让抓到的老人女人孩子喝生石灰水,烧他们的胃,瘆人的惨叫声十里外的他们在山上都听得到。就是那一天,娘把一支枪塞进他手里,说:

“这个洞里来的人都得死。娘在,娘用枪跟他们拼,娘死了,你自己用枪跟他们拼!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窗外的阳光现在全部照到他坐的沙发上了。他注意到了有直直的明亮的一线光凌厉地擦过窗帘的边缘反射在墙上。那是一支小小的蛇牌撸子——德国绍尔袖珍手枪——因手枪握把上有一个蛇形图案而得名。四姑那年十四,幺姑十二,看了娘一眼,都像被吓住了,四姑脸白白的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嫂子,他才四岁!”

“四岁他们就不杀他了吗?”娘说着,一边从身边的幺姑怀里接过细妹子。细妹子嘴里还叼着那个上海来的洋奶嘴。他嘴刁,四岁了还往娘怀里拱,细妹子来了,他的奶当天就断了。

娘坐下来,解开怀给她喂奶。他举起自己一生中第一支枪,大人似的朝洞外瞄去。四姑教他瞄准,什么三点一线,他听得耳边嗡嗡响,听不见她在说什么。那时就有一线阳光从洞外照进石壁反射到枪的准星上,他一眼就看到了准星上的那一点亮光,从那里目光顺着放到洞外就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又一个人,“嘭”地打响了第一枪,那个人影儿在他眼前摇晃,接着就倒了下去。四姑也看到了洞外的人,变色大叫:“他们上来了!”

果然是谢鹏举的队伍,据说他不让马鸿逵的队伍上来,要自己带人亲手灭了谢家寨的这些仇人。他们分了他家的田,以鄂东北最大恶绅之名枪毙了他父亲,他要杀光谢家寨所有参与暴动的人和他们的女人孩子。蛇牌撸子的有效射程比其他撸子远些也不过60米,就是说那一刻谢鹏举的队伍已经到了洞口外不足百米之地,不是洞外的独木桥拆了,还有他那一枪,谢鹏举的人就冲进来了!

接着他就站在那里看到了四姑和停在洞口的那些女人的死。子弹刮风般打进来时他没听到枪响,仅仅看到四姑胸口突然炸开的那一朵碗口大的血花。他那一枪击中了谢鹏举外号谢大头的长子的脑袋,却也引来了谢鹏举全队对洞内的第一轮火力袭击。他注意到四姑和她身边的众多女人们倒下去时一眼瞥见娘像豹子一样跃起来抓住他将他按倒在地,同时他也看到了细妹子那一双仿佛第一次睁大的眼睛和那一束直接照到她肉泡似的小眼睛里的阳光。

有人敲门。他喊了一声“请进”接着就见门开了,那个他见过的故乡某市的副市长带着故乡某县的县长,一两个秘书模样的西服男人,四个人恭恭敬敬走进来。他趴在地下时听到娘喊了一声“打”,洞里所有女人全都一下子扔掉了怀里正在奶的孩子抄起了枪,再回头娘已经回到了洞口的阵地上卧倒出枪,开枪射击。接着——

“谢老您好。余老您好。两位老人家好。我是——”

“不用介绍了。我们见过。请坐。”他对进来的人说,注意到她在另一张沙发上调整了一个坐姿,显得更正式一些。

看到那位副市长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和他的随员们在房间各自找地方坐下,他不觉笑起来。“谢老认识就好,那我们就不生分了。余老也是见过的,我有一年去北京开会,和省里的张书记去拜访过您老人家。”仍然有点发窘的年轻的副市长说。

“是吗?”她说。

他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看出她认出了对方,现在脸上那种陌生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第一天的战斗一直打到天黑。因为洞口外那一条深涧,虽然不宽,但谢鹏举的人过不来。他可能被谢大头的死刺激了,天黑前从哪里弄来了一门土炮,对着洞口轰击,虽然是铁砂,但还是打死了他的三姑和另外四个女人。这一天洞里死去的人有三分之二。但是他活着,她也活着。

“我们来的意思上次已经跟谢老汇报过了。对方没有太多的事打扰两位老人家,他不敢,实话说我们作为市县两级政府也不敢。你们都是老红军,是共和国的功臣……”副市长说。

“没什么事他来做什么?”他说,知道这话并不客气,语气尽可能显得缓和一点。这时他注意到她看了他一眼。她在想,都说你是块又老又硬的石头,不准确,你也是一把出手就攻势凌厉的刀子呢。

一直没说过话的县长突然开口说起来:“他就是来看看两位老人家。想当面替他的曾祖谢罪。”

他感觉到她要说话了。他的感觉是对的。

“谢罪嘛就说不上。都是历史了。当年他的曾祖谢鹏举杀了我们谢、余两家三百九十四口,当然红军也杀了他家的人,比如说他谢家的老太爷也就是他的高祖父谢镜湖,他的伯爷谢大头。啊,还有,红娘寨那一仗打完后,谢鹏举本可以杀了我们俩,但是他没有,这一点,不但我们,我父亲,他是我这位大表哥的亲舅舅,也一直没有忘记。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根据谢鹏举当年犯下的大罪公审并枪决了他,是他罪有应得,不然死去的红军战士和他们的家属不会答应。他是后辈人,跟那段历史没有相干。我们也不会将他和他的曾祖父想到一起去。他若是真能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做些贡献,我们表示欣赏。”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一长串话,让他心情大振,小小年纪她就被舅舅称为余小刀,刀刃还是那样锋利。不过他跟着就想到了:这番话恐怕早就想好了,一直都备着要对面前这些人说出来呢。

“啊……只是……只是……”县长的话有些犹豫,求援般看了一眼副市长,又回头望向两位老人。“他有一个请求……也不算是个请求,这么说吧,他想请两位老人帮他澄清一个事实。他根据他曾祖父留下的遗书认为,谢鹏举当年是悔罪自杀,并不是被人民政府执行枪决。”

这一次她没有看他,就抢先把话说出来了:“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半天没开口的副市长重新开了口,他有些激动了,“悔罪自杀,加上留下了一封遗书,这就是说,早在新中国成立前他就为一生犯下的罪行忏悔了,最后用自杀向所有死去的人谢了罪。”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明白这一眼的含意,望着面前这几位一直都显得战战兢兢的客人,说:

“他的意思,还有你们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了。你们可不可以暂时回避一会儿,让我们商量一下。”

“当然可以。”县长抢在副市长前面脱口而出,并且率先站起来,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他接着又补了一句,“太好了。”

……红娘寨的战斗坚持到第三天枪声才稀落下来。洞里的女人们坚持战斗到第二天就死得差不多了。娘死在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战斗骤然打响的时候,一发子弹直接从脑门正中打进去,当下就不行了。坚持到最后的居然是他和只有十二岁的幺姑红莲。他从第一天起就在幺姑身边投入了战斗。一天内不是娘而是这位最小的姑姑教他学会了使用老套筒、捷克式、伯克门式9毫米冲锋枪(俗称“花机关”)、 毛瑟冲锋手枪(俗称“盒子炮”),包括瞄准、射击、装子弹的全套动作要领。使得最顺手的仍然是那把蛇牌撸子——德国绍尔袖珍手枪——子弹也多。

幺姑第三天也被一声冷枪打死在洞口。黎明时分她想趁着战斗没打响爬到洞口去接点雨水。一声突然的枪响过后他才迷迷糊糊地在洞口阵地众多亲人的尸体中间醒过来。幺姑已经趴在洞口外一动不动。但战斗没有结束,因为洞里还有他。

有过前面几天的教训,谢鹏举直到当天中午再没有听到洞内有任何声响后才派了一个团丁奓着胆子向洞口前爬来。这时他又醒了,在蛇牌撸子的准星上又看到了那一点从洞内石壁上反射到准星上的亮光。他开了一枪,那个团丁就趴下了。他那个年龄甚至还不会想到他是不是死了,他只觉得渴,并且能理解幺姑死了,藏在洞底的细妹子需要他到洞口弄点雨水喂进嘴里去,她早就饿得哭不出声了。他人小,从死去的娘和四姑五姑身边爬出去也没有人向他开枪。他用一个军用罐头盒子接到了雨水,回到洞底喂给细妹子喝。那些天她只会睡,只会睡。

晚上他又用那把蛇牌撸子开了一枪,又干掉了一个。这天就再没有谢鹏举的人上来了。第四天早上,洞口外突然出现了一群人,谢鹏举一定是以为洞里即使还有人也饿昏了,亲自带一群团丁猫着腰相互壮着胆子凑到洞口外距山涧那边不足二十米的地方。他又醒了,开了一枪,剩下的呼啦一声往回跑,他一枪一枪地朝他们打——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洞里有细妹子,大人们都不在了,他知道只有他能保护她了。

……两天后谢鹏举站到他面前时,他并不知道又过去了几天。他不知道自己是饿昏了,只是想睡,醒过来抬头只看见谢鹏举沾了血水的马靴。再往上才看见谢鹏举本人。他早先是见过他的。几个团丁早就进到洞里去,搜了一阵子出来看着谢,其中一个点点头。谢一把将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起来,左左右右盯着他看,“扑”一声丢下去,问身边一个狗腿子:

“他是谁?”

“像是谢大榜和余大脚最小的崽。”

谢鹏举那只提枪的手对着他就要搂火。后来却犹豫了,关上保险说:“带回去!”

这时他看到一个团丁从洞底将细妹子抱出来。

“这又是谁?”谢鹏举问,阳光亮亮地照在他额头上,他看到那里有青筋一根根暴出。

“衣领上缝着个布条。是‘余老虎’的闺女。爷,摔死了吧!”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这句话还是让他嘴里发出了愤怒的“呜呜”的声响。

“不。带回去。”谢鹏举想了想,说。

没有人想到他当夜就从关押着的红属里找了一个女人,让她连夜带着细妹子去找舅舅的队伍。三年后,他也被谢鹏举派人送到了延安,还带去了一封信。

那年他七岁。舅舅在延安的窑洞里看了那封信,回头斜着一双圆睁睁的虎眼看他,一点笑容也没有,问:

“谢鹏举说你打死了他四十七个人。我要是没记错,你那年才四岁。”

他怔住了,后来就摇头,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在幺姑牺牲后洞内只剩下他和细妹子的三天里他朝洞外打枪,到底打中了多少人。

夜里他和舅妈细妹子住在一起,做梦哭起来。醒来就不哭了,恨自己为什么要哭。第二天早上舅舅听说了,问他梦见了什么。他说:

“我没哭。”

谢鹏举将他带回谢家寨就关了起来,第二天带他和自己的家眷一起住进了县城。他在车马走过城门时一眼就瞥见了城头上挂的那些人头。娘和他的所有亲人的头颅都挂在那里,一支过不完的红军队伍有多长,那些一字排列的人头的队伍就有多长。

他在延安保育院长大到十岁,个子高,看上去像是大人了,跑去见舅舅,要上前线。舅舅给了他一把枪,说:

“朝天上看。能把那只鹰打下来吗?”

他举起手中枪,一刹那间又瞥见了阳光映在准星上的亮点,顺着亮点望出去就是那只鹰。他开枪。鹰落到下面深涧里去了。舅舅的脸黑下去,没有一句话转身就走。舅舅的部队到了河东,他又闹着上前线。舅舅身边的人问怎么办,舅舅说:

“让他去军械所校枪吧。——总得给他们老谢家留个种吧。”

从抗战到全国解放,他一直在不同的军械所校枪,修理武器,后来随部队到东北,他进了一家兵工厂,开始造枪。60年代建设“大三线”,他又随工厂迁到了西部的山沟里,做了一辈子枪械工程师。

“我让他们出去是要先跟你统一一下思想。”他站起来了,这一刻他显出一种令人意外的硬朗,“你是怎么想的?”

“这还用问吗?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她说,也跟着站了起来。

会见被安排在医院顶楼的大会见厅里。他一出电梯,从门外就看见里面搞得十分隆重,摆了花,挂上了横幅:老红军战士谢振祥、余细女与某集团董事局主席谢先声先生会见仪式。进门时她和他对视一眼,暗中抓了一下他的手,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他虽然没听清但心里明白她一定说了一句像秋风一样凌厉的话。副市长、县长和他们的随员迎出,那个年轻人已经到了,这时很有风度地从他的座位上站起,鼓掌迎接他和她的到来。一时间会见厅每个角落都响起了掌声。这时他和她才注意到年轻人身后站着那么多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不用说都是他那个如今在中国声誉日隆的集团的部属。当然了,还有摄像机和记者。

他们在年轻人对面摆着他们姓名牌的位置上坐下来。掌声仍在继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尊敬的微笑。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动:年轻真是好啊。他们——这一屋子的人——全都赶上了好时候。他发现她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不是一般的不客气,于是他也还击般看她一眼,那也是不客气的。他们之间的这一点小小的互动已被对面的年轻人和全屋子的人细致地观察到了,响起了小风般一阵笑声,当然是善意的,不失尊敬的,却也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了会见厅内原有的一点莫名的紧张与尴尬的气氛。

“两位老人家好。我是晚辈谢先声。”不是主持这次会见的副市长或者县长,而是面前这位年轻人率先开口,他在他们坐下后没敢马上坐下,仍然一副恭敬的神情站着,“今天能一起见到两位老人家,晚辈非常开心。本来我还想着要一家一家去登门拜访呢,没想到这么巧。”

他知道他在这个时刻不用说什么。一辈子了,一到这种时刻,他身边坐着她,他完全可以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把住拐杖,稳坐钓鱼台,看她和别人唇枪舌剑或者口蜜腹剑——这完全要看当时的局势。

“啊,年轻人,你也坐。”她果然还是那个见了战阵不等击鼓就率先匹马单枪杀出去的小女子。当年她小小年纪就瞒着舅舅偷偷过黄河上了战场,舅舅听说后就发愁地对舅妈说:就她这个样子将来谁敢娶她哟。舅舅甚至给自己的女儿取了个外号叫“机关枪”。后来是舅妈管住他,他才没敢叫出去。但是只有家人在一起时,他有时仍会偷偷地叫她一声“机关枪”。

“大家都坐。”她的脸上已经现出一种慈祥的光辉,这在他是新发现,就连她到了今天脸上也能由内而外溢出这样儿孙绕膝的老奶奶般的光辉吗?她只用一句话就让这偌大的一个空间变得安静下来,并且让自己成了空间内唯一的主宰者。“啊,年轻人,我得先说一下,首先我不是为了你们的这个什么会见来的,我每年都会来看一下我这位老表哥,他太老了,今年都九十了,身边又没有同辈的亲人,我不来谁来呢,这样我就来了。”他注意到对面那位年轻人脸上的变化。也许只是错觉?他那张酷肖他曾祖父的瘦长的刀条脸上笑容仍然在坚持,像一个假的壳,在灯光和窗口透射进来的阳光的映照下仍在闪亮,但壳后那种由内心向外发散出来的光——一定是方才坐在他身边的那两位父母官对他做了什么乐观的许诺——却在黯淡下去。“不过话又说过来了,我既然来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也就参与进来了。”她说完了,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是他为什么想笑了呢,他在她平静的声音中又听到了延河边秋风扫过时犀利的呼啸。

一直没有机会说话的副市长要插话:“我说两句吧。”但他的话马上被对面的年轻人打断了,没能接续下去。“啊,欢迎欢迎。”对面的年轻人说,他明显地沉思起来。这是个机警的年轻人,像他的曾祖父——虽是敌人,但你不能不承认谢鹏举是他那一代男人中的狠角色,机警而又聪明。“您老人家说得对,您也是晚辈最敬重的两位当事人之一。”年轻人说出这些话时他就明白了,这个在今天的时代里做得如此成功的商人不是个回避自己必须面对的艰难的人,这倒让他有点刮目相看。“两位老人家一定知道我把所有的工作撇下,又请了在座的何副市长、马县长专程赶到这里,和两位老人家举行今天这样一场隆重的、具有纪念意义的会见,是为了什么。请两位前辈原谅晚辈的鲁直,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晚辈近些年在商界打拼,小有成就,真的想为我们的故乡——那里有我们的根,是我们祖辈生活的地方——做点事情。在两位老人家面前我就不用藏着掖着了,你们都是历史的见证者,不,还是参与者,我想为我的曾祖父那一代人、也许还有高祖父那一代人,在他们那个年代做的事,向家乡人民做一点补偿。不瞒两位老人家,我也快四十了,将来也想落叶归根,和谢家世世代代的先人埋在一起。何况我真的通过咱们当地的一些专家,他们都是研究那个时代历史的学者,从他们手里得到了那封遗书,里面写了他自己对他犯下的大错,不,大罪的忏悔,而且他也没有请求赦免。”说到这里年轻人的头抬起来,亮光重新从眼睛里溢出,“他知道随着中国的解放他没有未来,难逃一死,但不求宽恕,但他还是忏悔了,最后选择了自焚,用这样惨烈的方式为自己的过错赎了罪。”年轻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后来的事情两位老人家都清楚,我爷爷、我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后作为‘黑五类’受的那些苦。我不责怪任何人,因为那是他们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代他赎罪。我生下来后好了,没有再受到歧视,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机,有了今天的一点成就……总之我没有别的奢求,就是想请两位作为亲历者,能够回忆一下当时的事情。我相信那封遗书,相信我曾祖父临死时的忏悔是真实的,他不是被人民政府公审后执行了枪决而是选择了自杀是真实的。站在我这个后人的立场上,这也是我能够逐渐接受他的最后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一直在我心里,直通我回归故乡的大道。如果没有这条小路,我是回不到故乡去的,因为他在现有的一切历史记录里,都是那么大的一个恶棍。即便到了今天,如果他的形象不能得到改正,我仍然无颜回去见故乡的父老乡亲。”

现在是他一直盯着年轻人看了,年轻人却像是不无羞愧似的把目光投向了远方。他蓦然一惊,明白年轻人这番话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尽管有些商人式的夸张,但从情感上讲还是对方真实内心的表达。过去他没有想过,今天对方说出来的那个东西,心理上的,还真是这个年轻人回乡投资的主要障碍。他没有注意到坐在身边的她早就把目光转向了他,责备道: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你是当事人,我不是。你是看热闹来了吗?”

他被她提醒,尽可能把身子坐得端正些——虽然老了,但不能在这样一位极聪明的年轻人面前显得失礼——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态开口道:

“年轻人,你叫谢先声。我也姓谢,算起来我们还是一家子呢,有着同一个老祖。首先我要说几句话,你这么年轻,这么有成就,愿意拿出钱来为老家的经济发展做贡献,给乡亲们造福,我非常钦佩。”——他忽然看出年轻人有拦住他客气一下的意思,马上举手止住对方——“不,我不是客套。你让我把话说完。”

年轻人终于没能把他到了喉咙口的话说出来。

“下面的话可能就没有刚才那么顺耳了。我想说的是,你是年轻人,无论和你高祖父、曾祖父,还是和你祖父和父亲,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我甚至想说,你和他们不是生在同一个中国。我这么说别人可能不同意,更多会说听不懂。但是我懂,我身边这位一辈子都让我害怕的我的老表妹懂,我相信你也听得懂。

“过去的时代过去了。在那个时代里,我们姓谢的一家人分成两个阶级,从你的高祖父起,你们家在谢家寨也好,在我们老家的县里也好,仗着财大气粗,抢人田宅,霸人家产,欺男霸女,做的事情许多你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你都不会相信……请不要打断我,但这些仍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是一个阶级斗争的年代,是活不下去的人和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拉尿的人不共戴天的年代。大别山里来了共产党,穷人头顶上忽然有了一片青天,只要能求得解放,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我甚至想说,即便你的高祖父、曾祖父不是全县最大的土豪劣绅,只要他们身在那个阶级,也会被无产阶级求解放的滚滚浪潮淹没掉,不可能有例外。”

“然后呢?”谁都没有想到,一个一直站在年轻人身后的穿黑色制服的秘书模样的女孩子忽然激动地开了口,“那个年代你们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杀?有人认为,红色革命直接摧毁了传统中国社会的经济基础,让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年代延迟了几十年。”

老人转向了她,脸上令人意外地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你问然后,问得很好。然后就是今天。你们有了这样一个时代。再没有激烈的阶级之间的战争的时代。”

女孩子被他的回答惊住了。她可能根本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她,更重要的是她可能根本不会想到他会这样想那个时代和这个时代。

年轻人一直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您老人家接着说。我听得懂。”他说。

“我简短地说吧。你曾祖父谢鹏举当初带还乡团杀了我母亲和我们谢、余两家退到红娘寨的三十四名老老少少的女人,他总共杀了我们谢、余两家三百九十四口。他本来也可以杀了我和她,”——他指了指身边的她——“可是没有。她被从红娘寨的洞穴里救出来时只剩下一口气了,你的曾祖父让人救活她,辗转千里将她送还给我长征途中的舅舅。我被他抓到后他没有杀我,他圈养了我三年,后来把我也送到了延安,交给了我舅舅。你可能认为我应当感激他,事实上我们在这件事上对他真的存有一点感恩之心,但你要知道,这不是因为他对我们两个人特别地心存一线善念,而是因为我舅舅还活着,他的队伍还在。”

“这一点我可能和您老人家有不同的看法。”年轻人脱口而出,脸也涨红了。

“这无所谓。你可以保留。但你今天是来我这里寻求真相。这就是我要说的真相。刚才这句话是你的曾祖父当面对我说出来的。我相信这是他的真心,因为除了我们俩,谢家寨所有参加闹红的人家即便老人妇女孩子他一个也没有留下。”

年轻人的脸涨得更红了,但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至于你说的那封遗书,我非常不情愿地讲讲我的看法。它是伪造的。没有这封遗书。还有,你的曾祖父谢鹏举也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没有将来选择忏悔后自焚而死。他确实是被当时的县人民政府公审后逃回谢家寨你们家的大院子里,要和你们家的老宅同归于尽。但他没有做到。人民政府不可能让他做到。他必须为他的罪恶付出代价。”

“你是说——”

一瞬间他似乎又望见了那支美式卡宾枪准星上一点明亮的阳光。

“那一年我作为土改工作团的成员回到了咱们老家。我亲自执行了对你曾祖父的判决。”

“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当时他点燃了你们谢家的大院子,站在院墙上,朝着赶来追捕他的人民政府的执法人员大喊大叫,坚持和人民政府对抗到底。人民法庭只能选择就地对他执行枪决。枪手就是我。”

年轻人脸上汗涔涔地流。“为什么是你?他还救过你们两个的命呢。”

“我枪法好。我一辈子都在各种军械所和兵工厂校枪、修枪、造枪。我说过了,那是历史。只有阶级的战争结束,才能开辟今天这样一个没有阶级战争的年代,你们今天的年代。今天大家如何讨论那个年代我们可以不管,每一个人都有发声的权利,但你要问到历史的真相,而且找来问我,我就只能告诉你真相。你曾祖父没有忏悔,也不可能忏悔。他因为罪大恶极和坚持不认罪被执行了死刑。”

没有人说话。他看她一眼,先站起来,说:“我说完了,要走了。你不走吗?”

她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跟着费力地站起。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最后那个年轻人也站了起来。老人回头看着他,说:

“小伙子,我再说一遍,我们都姓谢,是一家人。你曾祖父做了什么真的和你无关。现在你有力量帮助家乡人民过上好日子,是你的功德,更是我们谢家人的荣耀。还有,我们死了,别人怎么讲那段历史,就管不着了。但只要我们还活着,那些历史,那些真相,就会一直活着。”

说完,他非常温柔地——在她也非常意外——牵上她的手,一起走了出去。

晚上,他做了第二件让她意外的事,亲自到火车站送她上车。在候车室里,他说:

“明年你就不知道能不能来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舅舅当初真是为了给我们谢家留个种,才不让我上前线吗?”

“你还真是傻呀。”她斜着眼看他,又恢复了那副嘲笑和看不起他的眼神儿,“哪是为你们谢家留种……总之你要仔细想想。想不明白明年我来了再告诉你。”

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瞬间,他又仿佛看到了那把蛇牌撸子,尤其是蛇牌撸子准星上那一点被反射的阳光映亮的光点。

瞄准其实很容易,准星一定要实,目标一定要虚,上了战场,一枪一个,没有敌人逃得掉的。

摘自《永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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