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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上)

2021-11-29摘自《时代记忆文丛》之《林家铺子——茅盾中短篇小说选》原文地址

秋收(上)

文/茅盾

【一】

直到旧历五月尽头,老通宝那场病方才渐渐好了起来。除了他的媳妇四大娘到祖师菩萨那里求过两次“丹方”而外,老通宝简直没有吃过什么药;他就仗着他那一身愈穷愈硬朗的筋骨和病魔挣扎。

可是第一次离床的第一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了;两条腿就同踏在棉花堆里似的,软软地不得劲,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腰板挺直。“躺了那么长久,连骨节都生了锈了!”——老通宝不服气地想着,努力想装出还是少壮的气概来。然而当他在洗脸盆的水中照见了自己的面相时,却也忍不住叹一口气了。那脸盆里的面影难道就是他么?那是高撑着两根颧骨,一个瘦削的鼻头,两只大廓落落的眼睛,而又满头乱发,一部灰黄的络腮胡子,喉结就像小拳头似的突出来——这简直七分像鬼呢!老通宝仔细看着,看着,再也忍不住那眼眶里的泪水往脸盆里直滴。

这是倔强的他近年来第一次淌眼泪。四五十年辛苦挣成了一份家当的他,素来就只崇拜两件东西:一是菩萨,一是健康。他深切地相信:没有菩萨保佑,任凭你怎么刁钻古怪,弄来的钱财到底是不“作肉”的;而没有了健康,即使菩萨保佑,你也不能挣钱活命。在这上头,老通宝所信仰的菩萨就是“财神”。每逢旧历朔望,老通宝一定要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简陋不堪的“财神堂”跟前磕几个响头,四十余年如一日。然而现在一场大病把他弄到七分像鬼,这打击就比茧子卖不起价钱还要厉害些。他觉得他这一家从此完了,再没有翻身的日子。

“唉!总共不过睏了个把月,怎么就变了样子!”

望着那蹲在泥灶前吹火的四大娘,老通宝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回答。蓬松着头发的四大娘头脸几乎要钻进灶门去似的一股劲儿在那里呼呼地吹。白烟弥漫了一屋子,又从屋前屋后钻出去,可是那半青的茅草不肯旺燃。十二三岁的小宝从稻场上跑进来,呛着那烟气就咳起来了;一边咳,一边就嚷肚子饿。老通宝也咳了几声,抖颤着一对腿,走到那泥灶跟前,打算帮一手。但此时灶门前一亮,茅草燃旺了,接着就有小声儿的必剥必剥的爆响。四大娘加了几根桑梗在灶里,这才抬起头来,却已是满脸泪水;不知道是为了烟熏了眼睛呢,还是另有原因,总之,这位向来少说话多做事的女人现在也是淌眼泪。

公公和儿媳妇两个,泪眼对看着,都没有话。灶里现在燃旺了,火舌头舐到灶门外。那一片火光映得四大娘满脸通红。这火光,虽然掩过了四大娘脸上的菜色,可掩不过她那消瘦。而且那发育很慢的小宝这时倚在他母亲身边,也是只剩了皮包骨头,简直像一只猴子。这一切,老通宝现在是看得十分清楚,——他躺在那昏暗的病床上也曾摸过小宝的手,也曾觉得这孩子瘦了许多,可总不及此时他看得真切,——于是他突然一阵心酸,几乎哭出声来了。

“呀,呀,小宝!你怎么的?活像是童子痨呢!”

老通宝气喘喘地挣扎出话来,他那大廓落落的眼睛盯住了四大娘的面孔。

仍旧没有回答,四大娘撩起那破洋布衫的大襟来抹眼泪。

锅盖边嘟嘟地吹着白的蒸汽了。那汽里还有一股香味。小宝踅到锅子边凑着那热气嗅了一会儿,就回转头撅起嘴巴,问他的娘道:

“又是南瓜!娘呀!你怎么老是南瓜当饭吃!我要——我想吃白米饭呢!”

四大娘猛地抽出一条桑梗来,似乎要打那多嘴的小宝了;但终于只在地上鞭了一下,随手把桑梗折断,别转脸去对了灶门,不说话。

“小宝,不要哭;等你爷回来,就有白米饭吃。爷到你外公家去——托你外公借钱去了;借钱来就买米,烧饭给你吃。”老通宝的一只枯瘠的手抖簌簌地摸着小宝的光头,喃喃地说。

他这话可不是撒谎。小宝的父亲,今天一早就上镇里找他岳父张财发,当真是为的借钱,——好歹要揪住那张老头儿做个“中人”向镇上那专放“乡债”的吴老爷“借转”这么五块十块钱。但是小宝却觉得那仍旧是哄他的。足有一个半月了,他只听得爷和娘商量着“借钱来买米”。可是天天吃的还不是南瓜和芋头!讲到芋头,小宝也还有几分喜欢;加点儿盐烧熟了,上口也还香腻。然而那南瓜呀,松波波的,又没有糖,怎么能够天天当正经吃?不幸是近来半个月每天两顿总是老调的淡南瓜!小宝想起来就心里要作呕了。他含着两泡眼泪望着他的祖父,肚子里却又在咕咕地叫。他觉得他的祖父,他的爷、娘,都是硬心肠的人;他就盼望他的叔叔多多头回来,也许这位野马似的好汉叔叔又像上次那样带几个小烧饼来偷偷地给他香一香嘴巴。

然而叔父多多头已经有三天两夜不曾回家,小宝是记得很真的!锅子里的南瓜也烧熟了,滋滋地叫响。老通宝揭开锅盖一看,那小半锅的南瓜干渣渣地没有汤,靠锅边并且已经结成“南瓜锅巴”了;老通宝眉头一皱,心里就抱怨他的儿媳妇太不知道俭省。蚕忙以前,他家也曾断过米,也曾烧南瓜当饭吃,但那时两个南瓜就得对上一锅子的水,全家连大带小五个人汤漉漉地多喝几碗也是一个饱;现在他才只病倒了个把月,他们年轻人就专往“浪费”这条路上跑,这还了得么?他这一气之下,居然他那灰青的面皮有点红彩了。他抖抖簌簌地走到水缸边正待舀起水来,想往锅里加,猛不防四大娘劈头抢过去就把那干渣渣的南瓜糊一碗一碗盛了起来,又哑着嗓子叫道:

“不要加水!就只我们三个,一顿吃完,晚上小宝的爷总该带回几升米来了!——嗳,小宝,今回的南瓜干些,滋味好,你来多吃一碗罢!”

嚓!嚓!嚓!四大娘手快,已经在那里铲着南瓜锅巴了。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捧了一碗南瓜就巍颤颤地踱到“廊檐口”,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吃着,满肚子是说不明白的不舒服。

面前稻场上一片太阳光,金黄黄地耀得人们眼花。横在稻场前的那条小河像一条银带;可是河水也浅了许多了,岸边的几枝水柳叶子有点发黄。河岸两旁静悄悄地没个人影,连黄狗和小鸡也不见一只。往常在这正午时分,河岸上总有些打水洗衣洗碗盏的女人和孩子,稻场上总有些刚吃过饭的男子衔着旱烟袋,蹲在树底下,再不然,各家的廊檐口总也有些人像老通宝似的坐在门槛上吃喝着谈着,但现在,太阳光暖和地照着,小河的水静悄悄地流着,这村庄却像座空山了!老通宝才只一个半月没到廊檐口来,可是这村庄已经变化,他几乎认不得了,正像他的小宝瘦到几乎认不得一样!

碗里的南瓜糊早已完了,老通宝瞪着一对大廓落落的眼睛望着那小河,望着隔河的那些冷寂的茅屋,一边还在机械地啜着。他也不去推测村里的人为什么整伙儿不见面,他只觉得自己一病以后这世界就变了!第一是他自己,第二是他家里的人,——四大娘和小宝,而最后,是他所熟悉的这个生长之乡。有一种异样的悲酸冲上他鼻尖来了。他本能地放下那碗,双手捧着头,胡乱地想这想那。

他记得从“长毛窝”里逃出来的祖父和父亲常常说起“长毛”“洗劫过”(那叫作“打先风”罢)的村庄就是没半个人影子,也没鸡狗叫。今年新年里东洋小鬼打上海的时候,村里大家都嚷着“又是长毛来了”。但以后不是听说又讲和了么?他在病中,也没听说“长毛”来。可是眼前这村庄的荒凉景象多么像那“长毛打过先风”的村庄呀!他又记得他的祖父也常常说起,“长毛”到一个村庄,有时并不“开刀”,却叫村里人一块儿跟去做“长毛”;那时,也留下一座空空的村庄。难道现在他这村里的人也跟了去做“长毛”?原也听说别处地方闹“长毛”闹了好几年了,可是他这村里都还是“好百姓”呀,难道就在他病中昏迷那几天里“长毛”已经来过了么?这,想来也不像。

突然一阵脚步声在老通宝跟前跑过。老通宝出惊地抬起头来,看见扁阔的面孔上一对细眼睛正在对着他瞧。这是他家紧邻李根生的老婆,那出名的荷花!也是瘦了一圈,但正因为这瘦,反使荷花显得俏些:那一对眼睛也像比往常讨人欢喜,那眼光中混乱着同情和惊讶。但是老通宝立刻想起了春蚕时候自己家和荷花的宿怨来,并且他又觉得病后第一次看见生人面却竟是这个“白虎星”那就太不吉利,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赶快垂下头去把脸藏过了。

一会儿以后,老通宝再抬起头来看时,荷花已经不见了,太阳光晒到他脚边。于是他就想起这时候从镇上回到村里来的航船正该开船,而他的儿子阿四也许在那船上,也许已经借到了几块钱,已经买了米。他下意识地咂着舌头了。实在他亦厌恶那老调的南瓜糊,他也想到了米饭就忍不住咽口水。

“小宝!小宝!到阿爹这里来罢!”

想到米饭,便又想到那饿瘦得可怜的孙子,老通宝扬着声音叫了。这是他今天离了病床后第一次像个健康人似的高声叫着。没有回音。老通宝看看天空,第二次用尽力气提高了嗓子再叫。可是出他意外,小宝却从紧邻的荷花家里跳出来了,并且手里还拿一个扁圆东西,看去像是小烧饼。这猴子似的小孩子跳到老通宝跟前,将手里的东西冲着老通宝的脸一扬,很卖弄似的叫一声“阿爹,你看,烧饼!”就慌忙塞进嘴里去了。

老通宝忍不住也咽下一口唾沫,嘴角边也掠过一丝艳羡的微笑;但立刻他放沉了脸色,轻声问道:

“小宝!谁给你的?这——烧饼!”

“荷——荷——”

小宝嘴里塞满了烧饼,说不出来。老通宝却已经明白,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这时的心里很复杂:小宝竟去吃“仇人”的东西,真是太丢脸了!而且荷花家里竟有烧饼,那又是什么“天理”呀!老通宝恨得咬牙跺脚,可又不舍得打这可怜的小宝。这时小宝已经吞下了那个饼,就很得意地说道:

“阿爹!荷花给我的。荷花是好人,她有饼!”

“放屁!”

老通宝气得脸都红了,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可是小宝不怕,又接着说:

“她还有呢!她是镇上拿来的。她说明天还要去拿米,白米!”

老通宝霍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一个半月没有米饭下肚的他,本来听得别人家有米饭就会眼红,何况又是他素来看不起的荷花家!他铁青了脸,粗暴地叫骂道:

“什么稀罕!光景是做强盗抢来的罢!有朝一日捉去杀了头,这才是现世报!”

骂是骂了,却是低声的。老通宝转眼睃着他的孙子,心里便筹算着如果荷花出来“斗口”,怎样应付。平白地诬人“强盗”,可不是玩的。然而荷花家意外地毫无声响。倒是不识趣的小宝又做着鬼脸说道:

“阿爹!不是的!荷花是好人,她有烧饼,肯给我吃!”

老通宝的脸色立刻又灰白了。他不作声,转脸看见廊檐口那破旧的水车旁边有一根竹竿,随手就扯了过来。小宝一瞧神气不对,撒腿就跑,偏偏又向荷花家钻进去了。老通宝正待追赶,蓦地一阵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就坐在泥地上,竹竿撇在一边。这时候,隔河稻场上闪出一个人来,踱过那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桥”,向着老通宝叫道:

“恭喜,恭喜!今天出来走动走动了!老通宝!”

虽则眼前还有几颗黑星在那里飞舞,可是一听那声音,老通宝就知道那人是村里的黄道士,心里就高兴起来。他俩在村里是一对好朋友,老通宝病时,这黄道士就是常来探问的一个。村里人也把他俩看成一双“怪物”:因为老通宝是有名的顽固,凡是带着一个“洋”字的东西他就恨如“七世冤家”,而黄道士呢,随时随地卖弄他在镇上学来的几句“斯文话”,例如叫铜钱为“孔方兄”,对人谈话的时候总是“宝眷”“尊驾”那一套,村里人听去就仿佛是道士念咒,——因此就给他取了这绰号:道士。可是老通宝却就懂得这黄道士的“斯文话”。并且他常常对儿子阿四说,黄道士做种田人,真是“埋没”!

当下老通宝就把一肚子牢骚对黄道士诉说道:

“道士!说来活活气死人呢!我病了个把月,这世界就变到不像样了!你看,村坊里就像‘长毛’刚来‘打过先风’!那母狗白虎星,不知道到哪里去偷摸了几个烧饼来,不争气的小宝见着嘴馋!道士,你说该打不该打?”

老通宝说着又抓起身边那竹竿,扑扑地打着稻场上的泥地。黄道士一边听,一边就学着镇上城隍庙里那“三世家传”的测字先生的神气,肩膀一摇一摆地点头叹气。末后,他悄悄地说:

“世界要反乱呢!通宝兄你知道村坊里人都干什么去了?——咳,吃大户,抢米囤!是前天白淇浜的乡下人做开头,今天我们村坊学样去了!令郎阿多也在内——可是,通宝兄,尊驾贵恙刚好,令郎的事,你只当不晓得罢了。哈哈,是我多嘴!”

老通宝听得明白,眼睛一瞪,忽地跳了起来,但立刻像头顶上碰到了什么似的又软瘫在地下,嘴唇簌簌地抖了。吃大户,抢米囤么?他心里乱札札地又惊又喜:喜的是荷花那烧饼果然来路“不正”,他刚才一口喝个正着,惊的是自己的小儿子多多头也干那样的事,“现世报”莫不要落在他自己身上。黄道士眯着一双细眼睛,很害怕似的瞧着老通宝,又连声说道:

“抱歉,抱歉!贵体保重要紧,要紧!是我嘴快闯祸了!目下听说‘上头’还不想严办,不碍事。回头你警戒警戒令郎就行了!”

“咳,道士,不瞒你说,我一向看得那小畜生做人之道不对,老早就疑心是那‘小长毛’冤鬼投胎,要害我一家!现在果然做出来了!——他不回来便罢,回来时我活埋这小畜生!道士,谢谢你,给我透个信;我真是瞒在鼓心里呀!”

老通宝抖着嘴唇恨恨地说,闭了眼睛,仿佛他就看见那冤鬼“小长毛”。黄道士料不到老通宝会“古板”到这地步,当真在心里自悔“嘴快”了,况又听得老通宝谢他,就慌忙接口说:

“岂敢,岂敢,舍下还有点小事,再会,再会;保重,保重!”

像逃走似的,黄道士转身就跑,撇下老通宝一个人坐在那里痴想。太阳晒到他头面上了,——很有些威力的太阳,他也不觉得热,他只把从祖父到父亲口传下来的“长毛”故事,颠倒地乱想。他又想到自身亲眼见过的光绪初年间全县乡下人大规模的“闹漕”,立刻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他眼前了。他的一贯的推论于是就得到了:“造反有好处,‘长毛’应该老早就得了天下,可不是么?”

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病以后,世界当真变了!而这一“变”,在刚从小康的自耕农破产,并且幻想还是极强的他,想起来总是害怕!

【二】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儿子阿四回家了。他并没借到钱,但居然带来了三斗米。

“吴老爷说没有钱。面孔很难看。可是他后来发了善心,赊给我三斗米。他那米店里囤着百几十担呢!怪不得乡下人没饭吃!今天我们赊了三斗,等到下半年田里收起来,我们就要还他五斗糙米!这还是天大的情面!有钱人总是越拌越多!”

阿四阴沉地说着,把那三斗米分装在两个甏里,就跑到屋子后边那半旧的猪棚跟前和老婆叽叽咕咕讲“私房话”。老通宝闷闷地望着猪棚边的儿子和儿媳,又望望那两口米甏,觉得今天阿四的神气也不对,那三斗米的来路也就有点不明不白。可是他不敢开口追问。刚才为了小儿子多多头的“不学好”,老通宝和四大娘已经吵过架了。四大娘骂他“老糊涂”,并且取笑他:“好,好!你去告多多头忤逆,你把他活埋了,人家老爷们就会赏赐你一只金元宝罢!”老通宝虽然拿出“祖传”的圣贤人的大道理——“人穷了也要有志气”这句话来,却是毫无用处。“志气”不能当饭吃,比南瓜还不如!但老通宝因这一番吵闹就更加心事重了。他知道儿子阿四尽管“忠厚正派”,却是耳根太软,经不起老婆的怂恿。而现在,他们躲到猪棚边密谈了!老通宝恨得牙痒痒地,没有办法。他远远地望着阿四和四大娘的,他的思想忽又落到那半旧的猪棚上。这是五六年前他亲手建造的一个很像样的猪棚,单买木料,也花了十来块钱呢;可是去年这猪棚就不曾用,今年大概又没有钱去买小猪;当初造这棚也曾请教过风水先生,真料不到如今这么“背时”!

老通宝的一肚子怨气就都呵在那猪棚上了。他抖簌簌地向阿四他们走去,一面走,一边叫道:

“阿四!前回听说小陈老爷要些旧木料。明天我们拆这猪棚卖给他罢!倒霉的东西,养不起猪,摆在这里干么!”

喳喳地密谈着的两个人都转过脸儿来了。薄暗中看见四大娘的脸异常兴奋,颧骨上一片红。她把嘴唇一撇,就回答道:

“值得几个钱呢!这些脏木头,小陈老爷也不见得要!”

“他要的!我的老面子,我们和陈府上三代的来往,他怎么好说不要!”

老通宝吵架似的说,整个的“光荣的过去”忽又回到他眼前来了。和小陈老爷的祖父有过共患难的关系(长毛窝里一同逃出来),老通宝的祖父在陈府上是很有面子的;就是老通宝自己也还受到过分的优待,小陈老爷有时还叫他“通宝哥”呢!而这些特殊的遭遇,也就是老通宝的“驯良思想”的根基。

四大娘不再说什么,噘着嘴就走开了。

“阿四!到底多多头干些什么,你说!——打量我不知道么?等我断了气,这才不来管你们!”

老通宝看着四大娘走远了些,就突然转换话头,气吼吼地看着他的大儿子。

一只乌鸦停在屋脊上对老通宝父子俩哑哑地叫了几声。阿四随手拾起一块碎瓦片来赶走那乌鸦,又吐了口唾沫,摇着头,却不作声。他怎么说,而且说什么好呢?老子的话是这样的,老婆的话却又是一个样子,兄弟的话又是第三个样子。他这老实人,听听全有道理,却打不起主意。

“要杀头的呢!满门抄斩!我见过得多!”

“那——杀得完这许多么?”

阿四到底开口了,懦弱地反对着老子的意见。但当他看见老通宝两眼一瞪,额上青筋直暴,他就转口接着说道:

“不要紧!阿多去赶热闹罢哩!今天他们也没到镇上去——”

“热你的昏!黄道士亲口告诉我,难道会错?”

老通宝咬着牙齿骂,心里断定了儿子媳妇跟多多头全是一伙了。

“当真没有。黄道士,丝瓜缠到豆蔓里!他们今天是到东路的杨家桥去。老太婆女人打头,男人就不过帮着摇船。多多头也是帮她们摇船!不瞒你!”

阿四被他老子追急了,也就顾不得老婆的叮嘱,说出了真情实事。然而他还藏着两句要紧话,不肯泄漏,一是帮着摇船的多多头在本村里实在是领袖,二是阿四他本人也和老婆商量过,要是今天借不到钱,量不到米,明天阿四也帮她们“摇船”去。

老通宝似信非信地盯住了阿四看,暂时没有话。

现在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老通宝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白烟,小宝在前面屋子里唱山歌。四大娘的声音唤着:“小宝的爷!”阿四赶快应了一声,便离开他老子和那猪棚;却又站住了,松一口气似的说道:

“眼前有这三斗米,十天八天总算是够吃了;晚上等多多头回来,就叫他不要再去帮她们摇船罢!”

“这猪棚也要拆的。摆在这里,风吹雨打,白糟蹋坏了!拆下来到底也变得几个钱。”

老通宝又提到那猪棚,言外之意仿佛就是:还没有山穷水尽,何必干那些犯“王法”的事呢!接着他又用手指敲着那猪棚的木头,像一个老练的木匠考查那些木头的价值。然后,他也踱进屋子去了。

这时候,前面稻场上也响动了人声。村里“出去”的人们都回来了。小宝像一只小老鼠蹿了出去找他的叔叔多多头。四大娘慌慌忙忙地塞了一大把桑梗到灶里,也就赶到稻场上,打听“新闻”。灶上的锅盖此时也开始吹热气,啵啵地。现在这热气里是带着真实的米香了,老通宝嗅到了只是咽口水。他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忙着想一点别的事情。他在计算怎样“教训”那野马似的多多头,并且怎样去准备那快就来到的“田里生活”。在这时候,在这村里,想到一个多月后的“田里生活”的,恐怕就只有老通宝他一个!

然而多多头并没回来。还有隔河对邻的陆福庆也没有回来。据说都留在杨家桥的农民家里过夜,打算明天再帮着“摇船”到鸭嘴滩,然后联合那三个村坊的农民一同到“镇上”去。这个消息,是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告诉了四大娘的。全村坊的人也都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却没有人去告诉老通宝。大家都知道老通宝的脾气古怪。

“不回来倒干净!地痞胚子!我不认账这个儿子!”

吃晚饭的时候,老通宝似乎料到了几分似的,看着大儿子阿四的脸,这样骂起来了。阿四咂着嘴巴不开腔。四大娘朝老头子横了一眼,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这一晚上,老通宝睡不安稳。他一合上眼,就是梦,而且每一个梦又是很短,而且每一个梦完的时候,他总像被人家打了一棍似的在床上跳醒。他不敢再睡,可是他又倦得很,他的眼皮就像有千斤重。朦胧中他又听得阿四他们床上叽叽咕咕有些声音,他以为是阿四夫妇俩枕头边说体己话,但突然他浑身一跳,他听得阿四大声嚷道:

“阿多头,爹要活埋你呢!——咳,你这话怕不对么!老头子不懂时势!可是会不会弥天大罪都叫你一个人去顶,人家到头来一个一个都溜走?……”

这是梦话呀!老通宝听得清楚时,浑身汗毛直竖,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撑起上半身,叫了一声:

“阿四!”

没有回音。孙子小宝从梦中笑了起来。四大娘唇舌不清地骂了一句。接着是床板响,接着又是鼾声大震。

现在老通宝睡意全无,睁眼看着黑暗的虚空,满肚子的胡思乱想。他想到三十年前的“黄金时代”,家运日日兴隆的时候;但现在除了一叠旧账簿而外,他是什么也没剩。他又想起本年“蚕花”那样熟,却反而赔了一块桑地。他又想起自己家从祖父下来代代“正派”,老陈老爷在世的时候是很称赞他们的,他自己也是从二十多岁起就死心塌地学着镇上老爷们的“好样子”,——虽然捏锄头柄,他“志气”是有的,然而他现在落得个什么呢?天老爷没有眼睛!并且他最想不通的,是天老爷还给他阿多头这业种。难道隔开了五六十年,“小长毛”的冤魂还没转世投胎么?——于是突然间老通宝冷汗直淋,全身发抖。天哪!多多头的行径活像个“长毛”呢!而且,而且老通宝猛又记起四五年前闹着什么“打倒土豪劣绅”的时候,那多多头不是常把家里藏着的那把“长毛刀”拿出来玩么?“长毛刀!”这是老通宝的祖父从“长毛营盘”逃走的时候带出来的;而且也就是用这把刀杀了那巡路的“小长毛”!可是现在,那阿多头和这刀就像夙世有缘似的!

老通宝什么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只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而且万万料不到;这就是正当他在这里咬牙切齿恨着阿多头的时候,那边杨家桥的二三十户农民正在阿多头和陆福庆的领导下,在黎明的浓雾中,向这里老通宝的村坊进发!而且这里全村坊的农民也在兴奋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热闹的梦,而此时梦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来迎接杨家桥来的一伙人了!

鱼肚白从土壁的破洞里钻进来了。稻场上的麻雀噪也听得了。喔,喔,喔!全村坊里仅存的一只雄鸡——黄道士的心肝宝贝,也在那里啼了。喔喔——喔!这远远地传来的声音有点像是女人哭。

老通宝这时忽然又朦胧睡去;似梦非梦的,他看见那把“长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面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只手来了!顺着那手,又见了栗子肌肉的臂膊,又见了浓眉毛圆眼睛的一张脸了!正是那多多头!“呔!——”老通宝又怒又怕地喊了一声,从床上直跳起来,第一眼就看见屋子里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经在那里烧早粥,灶门前火焰活泼地跳跃。老通宝定一定神,爬下床来时,猛又听得外边稻场上人声像阵头风似的卷来了。接着,锽锽锽!是锣声。

“谁家火起么?”

老通宝一边问,一边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场上,他就完全明白了。稻场上的情形正和他亲身经过的光绪初年间的“闹漕”一样。杨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乌黑黑的一簇,在稻场上走过。“出来!一块儿去!”他们这样乱哄哄地喊着。而且多多头也在内!而且是他敲锣!而且他猛的抢前一步,跳到老通宝身前来了!老通宝脸全红了,眼里冒出火来,劈面就骂道:

“畜生!杀头胚!……”

“杀头是一个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去罢!阿四呢?还有阿嫂?一伙儿全去!”

多多头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宝也没听清,抡起拳头就打。阿四却从旁边钻出来,拦在老子和兄弟中间,慌慌忙忙叫道:

“阿多弟!你听我说。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赊到三斗米。家里有饭吃了!”

多多头的浓眉毛一跳,脸色略变,还没出声,突然从他背后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那陆福庆,一手推开了阿四,哈哈笑着大叫道:

“你家里有三斗米么?好呀!杨家桥的人都没吃早粥,大家来罢!”

什么?“吃”到他家来了么?阿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杨家桥的人发一声喊,已经拥上来,已经闯进阿四家里去了。老通宝就同心头割去了块肉似的,狂喊一声,忽然眼前乌黑,腿发软,就蹲在地下。阿四像疯狗似的扑到陆福庆身上,夹脖子乱咬,带哭的声音哼哼唧唧骂着。陆福庆一面招架,一面急口喝道:

“你发昏么?算什么!——阿四哥!听我讲明白!呔!阿多!你看!”

突然阿四放开陆福庆,转身揪住了多多头,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嚷:

“毒蛇也不吃窝边草!你引人来吃自家了!你引人来吃自家了!”

阿多被他哥哥抱住了头,只能荷荷地哼。陆福庆想扭开他们也不成功。老通宝坐在地上大骂。幸而来了陆福庆的妹子六宝,这才帮着拉开了阿四。

“你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有门路,可怎么办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来,怎么办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镇上去,也可以分到米呀!”

多多头喘着气,对他的哥哥说。阿四这时像一尊木偶似的蹲在地下出神。陆福庆一手捺着颈脖上的咬伤,一手拍着阿四的肩膀,也说道:

“大家讲定了的:东村坊上谁有米,就先吃谁,吃光了同到镇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大家讲定了的!”

“长毛也不是这样不讲理的,没有这样蛮!”

老通宝到底也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轻声儿骂着,却不敢看着他们的脸骂,只把眼睛望住了地下。同时他心里想道:好哇!到镇上去!到镇上去吃点苦头,这才叫作现世报,老天爷有眼!那时候,你们才知道老头子的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罢!

这时候,杨家桥的人也从老通宝家里回出来了,嚷嚷闹闹地捧着那两个米甏。四大娘披散着头发,追在米甏后面,一边哭,一边叫:

“我们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们连自家吃的都要抢么?强盗!杀胚!”

谁也不去理她。杨家桥的人把两个米甏放在稻场中央,就又敲起锣来。六宝下死劲把四大娘拉开,吵架似的大声喊着,想叫四大娘明白过来:

“有饭大家吃!你懂么?有饭大家吃!谁叫你磕头叫饶去赊米来呀?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呀!别人都饿死,就让你一家活么?嘘,嘘!号天号地哭,像死了老公呀!大家吃了你的,回头大家还是帮你要回来!哭什么呀!”

蹲在那里像一尊木偶的阿四这时忽然叹一口气,跑到他老婆身边,好像劝慰又好像抱怨似的说道:

“都是你出的主意!现在落得一场空!有什么法子?跟他们一伙儿去罢!天坍压大家!”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两口大锅子,已经摆在稻场上了。东村坊的人和杨家桥的人合在一伙,忙着淘米烧粥,清早的浓雾已散,金黄的太阳光斜射在稻场上,晒得那些菜色的人脸儿都有点红喷喷了。在那小河的东端,水深而且河面阔的地点,人家摆开五六条赤膊船,船上人兴高采烈地唱着山歌。就是这些船要载两个村庄的人向镇上去的!

老通宝蹲在地上不出声,用毒眼望住那伙人嚷嚷闹闹地吃了粥,又嚷嚷闹闹地上船开走。他像做梦似的望着望着,他望见使劲摇船的阿多头,也望见哭丧脸的阿四和四大娘——现在她和六宝谈得很投契似的;他又望见那小宝站在船艄上,站在阿多头旁边,学着摇船的姿势。

然后,像梦里醒过来似的,老通宝猛跳起身,沿着那小河滩,从东头跑到西头。为什么要这样跑,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心口里有一团东西塞住,非要找一个人谈一下不可而已。但是全村坊静悄悄地没有人影,连小孩子也没有。

终于当他沿着河滩从西头又跑到东头的时候,他看见隔河也有一个人发疯似的迎面跑来。最初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头上包着一块白布。但在那四根木头的小桥边,他看明白那人正是黄道士的时候,他就觉得心口一松,猛喊道:

“长毛也不是那么不讲理!记住!老子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到镇上去吃苦头!他们这伙杀胚!”

黄道士也站住了。好像不认识老通宝似的,这黄道士端详了半晌,这才带着哭声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我的老雄鸡也被他们吃了,岂有此理!”

“杀胚——你说一只老雄鸡么?算什么!人也要杀呢!杀,杀,杀胚!”

老通宝一边嚷,一边就跑回家去。

当天晚上全村坊的人都安然回来,而且每人带了五升米。这使得老通宝十分惊奇。他觉得镇上的老爷们也不像“老爷”了;怎么看见三个村坊一百多乡下人闹到镇里来,就怕得什么似的赶快“讲好”,派给每人半斗米?而且因为他们“老爷”太乏,竟连他老通宝的一把年纪也活到狗身上去!当真这世界变了,变到他想来想去想不通,而多多头他们耀武扬威!

摘自《时代记忆文丛》之《林家铺子——茅盾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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