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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线(八)

2020-08-07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原文地址

青藏线(八)

文/王宗仁

无人区里有人,而且还存在一个部落,这真是意料不到的喜事。

慕生忠的兴奋肯定比别人更浓烈。他说,我给大家兜个底,我们是在饥饿中修路,总是希望得到救命人的相助。有时哪怕别人给我们管一顿饭,我们也许就走出了困境,就得感谢人家。

只要一粒星光,人就可以摆脱黑暗。

可可西里腹地。

犹如孤岛,若隐若现,似远似近。多少石头被枯草吃掉,野风昼夜肆意穿行。

千百年来,它选择了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漫长的沉默。

可可西里和羌塘草原联手组成了青藏高原上面积最大、气候最恶劣的无人区。一直到今天,人们乘坐汽车从那里跑上半天,才能偶尔碰上几个牧民和孤零零的几顶帐篷,还有兵站亮亮的楼房以及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蓝蓝的木板房。但是人们仍然称它为无人区。可想而知,五十年前修筑青藏公路时那里是多么难以想象的荒凉和空寂。这样远离人群的地方,肯定是野生动物随心所欲放肆撒欢的乐园了。过了好多年,后来在许多场合,慕生忠都要提及他在可可西里看到的各种各样鱼虫鸟兽的情形。那天他在可可西里住下后,先是耳闻,同志们高兴地向他传递消息:政委呀,你到这儿来不必发愁日子过得单调,稍不留神就有动物会钻到你的帐篷让你接见它们。不过你得分别待客,有的跟你友好,有的却要伤人的。接下来就是眼见了。真的好开眼界好开心,慕生忠怎么也没有想到修路修到了这么一个野生动物快乐生活着的世外桃源。他选择了大家吃午饭的时候去看动物。这时工地上稍微安静下来了,动物们乘机出来活动。慕生忠站在离帐篷稍远一点的一个山坡上,有滋有味地看起来了。他先抬头看看天空,好蓝好蓝的无边无际的天空。有大片大片的云朵像受惊的羊群滚落到谷底。他自己好像也成了那云朵中的一朵。陪同他的是工程队负责人张炳武,这是一个已经对可可西里的野生动物有了一定了解的热心青年,他比比划划地指点着——

“政委,你瞧,坡下那片草丛中有一群野羊。它们正在草滩上打打闹闹玩得好痛快。搭眼刚看,野羊的长相多少有点像家羊,仔细瞧,区别就出来了。你看,那头上长着角,那角先直后弯,没有这样的家羊吧!你再看,它们的体格肥胖,很笨,比家羊大多了。两头撕咬着奔跑的野羊,像一双交叉的手臂,搂紧山包的脖子。还有小不点的,那该是羊崽了吧!坡下面那排着一长溜队伍边走边吃草的是野马,高头大脑,四条腿像四根立柱。这家伙很厉害,据说跑得比汽车还快。看见了吗?那里有一片水,是个野湖,这湖还没名字。水面上那些白的黑的小点点就是水鸟了,有的鸟儿还正在天空飞着呢。快,快看,政委!那个用两只后蹄站起来,正望着我们吱吱乱叫的家伙就叫猞猁。猞猁伤人哩!再看,看,那一伙像小汽车一样抻着像长臂似的犄角冲向猞猁的就是野牦牛了。野牦牛后面跟着那伙动物,有黑熊、狐狸、狼……政委你看,这里的动物够多了吧!”

慕生忠连连称道,多!多!是够多的了,简直是一个天然“肉库”!中国独此一家,恐怕在全世界再也难找得到了。他这么连连感叹着时,又看到了那些滚落到坡上的白云,真难以分辨白云与羊有什么区别了。修路修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的世界里,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单凭这一点,也应该早一点把青藏公路修好,让更多的人走进这个美丽的地方,享受生活。

我在这里,一边抄录着张炳武给慕生忠讲的这段关于可可西里野生动物的介绍词,还有慕生忠梦幻般的由衷的感叹,一边不由自主地想着要对它作一点修正。他提到的野羊,以我的所见和认识,似乎是指黄羊和藏羚羊,那长着长而弯角的就是藏羚羊。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之多在世界上都是出了名的。野羊之说是一种泛指,现在已经无人这么说了。另外,他说的野马也并非真正的野马,应该是一种西藏的野驴。根据动物学界的调查,现存的野马分布地区非常狭窄,仅限于新疆、内蒙古的边境一带。数量微少,濒于灭亡。

任何秀色美景都不可能在这时候让慕生忠长时间享受。他的兴趣很快就从野生动物转移了,另有心事扯去了他的注意力。他今日一到施工点,张炳武劈头第一句话就向他诉苦,说马上要断粮了,这些天他们已经开始数着颗粒按着人头往锅里下米下面了。这是慕生忠预料中的事,但是他却没有接过张炳武的话茬,避重就轻地提出:你们不是说可可西里是野生动物的天下吗?走,见识见识去!

他要转移,他要思考。最主要的,他不愿意在大家都愁眉苦脸犯难时,他再添一张发愁的脸增加他们的精神负担。换个轻松的话题,也许可以得到另一种理想的结局。这就是慕生忠的工作方法:学会转移。另辟蹊径,也许会走到一个风光迷人的世界里。

现在,动物乐园是看过了,应该说还算尽兴吧!言归正传,他这才提起了断粮的事:

“粮食不够吃了,大家首先要找你这个施工队的头头给他们喂肚子,不找你找谁?你给我叫苦,当然啦,你不给我诉苦又有谁能听你的苦水?可是,我说炳武同志,我这兜里能装得下几斤面几两米?”

他说得风趣,也很自然,还蛮幽默。给人的感觉天是不会塌下来的,即使塌下来,还得你这个头头顶着,轮不到我慕生忠。这就是慕生忠,是他性格的另一面,有时就这么沉稳,脚下踩着地雷也不慌。

张炳武却作难了,他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说下去。他等待着,因为他知道政委会有下文。

政委今天兜里不装粮食是不会来的。他还不了解政委?

果然慕生忠发问了:“剩下的粮食能喂几天肚子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张炳武回答:“顶多能吃三天。到时断了粮就找政委你。”

这是大实话。他张炳武的兜里更是没有装几钱几两的米面。

慕生忠听了张炳武这话,一点也没恼,说:

“不用你找,我这不是来了吗?我估计三天后我们的粮总可以运上来的。不过你们还是把裤带勒紧点吃,防个万一。天有不测风云嘛!”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呼哧带喘地跑来,说:

“政委,了不得,我们发现了一个藏族少年!”

一听说藏族少年,慕生忠的心弦马上一缩一惊!惊是喜,缩亦喜。在无人区猛乍乍地看到了人,那真是比看到野生动物稀罕多了。

“那少年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慕生忠很好奇,问得认真。

“来人只说了是个男孩,其他就不知道了。”

慕生忠对张炳武说:“这任务就交给你了,把孩子的情况弄清楚,如是个要饭的乞丐,就给些吃的。咱们再困难,也得行善救人呀,这无人区让他怎么活!如果是放牧孩子,那我们就遇到了救世主。有了牧人我们还有啥发愁的!”

其实,不用政委交代,张炳武已经对那藏族少年做了安排,这时少年正在工地的食堂吃饭呢。一小时前就在他正要和翻译了解孩子的一些情况时,慕生忠来到了工地,他只得放下孩子来陪政委了。所以孩子的事他知道。

这时张炳武边走边回想着今天早晨见到藏族少年的情形。

每天民工出工前,张炳武照例要先让民工们半小时到工地上去转一圈,有事没事都要转。就这个习惯,说不上是为什么,也许这样转转他心里才放心。今天他刚一踏上工地,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影在缓缓地移动,当时太阳刚爬出山岔,光线反照着,看不大清楚,他还以为是只猞猁或别的什么动物窜进了工地,便吆喝了一声,就没在意。影子停下了,还不清不楚地回应了他一声。是人!

是个藏族少年,能看出是朝觐者。他一直在一起一伏地磕着长头。见有人来了,少年停止了磕长头,静立不动,凝望着张炳武。那脸那身子像一堵冰冷的墙。

少年的形象实在太凄惨。面色憔悴,头发蓬乱,衣不遮体。手心、膝盖、前额,还有鼻梁,都因为不知多少次磕长头已经蹭破,血迹斑斑,有些地方还结了硬痂。令人不解的是他那双眼睛,为什么那么光亮,好像把星星深藏在眼里。瞳仁瞅在人身上,竟然有一种勃勃生机。随即,那孩儿便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亮亮的眼睛像灯盏一样灭了。

“孩子!孩子!”张炳武忙上前抱起藏族少年,惊慌万恐地呼叫着。他不知道孩子的名字,更不懂藏语。

他看到孩子的嘴在嚅动着,心才放松了一点。他把孩子抱进了帐篷,交给一个同志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安排孩子吃饭。他走了,慕生忠来了……

现在张炳武回到帐篷里。

藏族少年坐在火炉旁,他吃了叔叔们给他烤的馍片,身上的元气复苏了少许,脸上泛出了微微红润。藏族翻译顿珠才旦正与孩子交谈,了解情况。

藏族少年叫边巴次仁,15岁。还知道了他是昂才部落的农奴。翻译还想再问更多的情况,边巴次仁就不吭声了。扬起的脸上写满了迷茫,他是不愿说了,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张炳武只好让翻译问一句,叫边巴次仁回答一句。

“一个人出门做什么?”

“磕长头一直磕到拉萨大昭寺。”

“阿爸阿妈能放心让你出来?”

“我出生来到世上就不知道阿爸是哪个,阿妈在一次放牧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一路上吃什么呢?”

“带了一点糌粑,是邻家老阿奶帮我做的,早就吃完了!”

“没有了吃的,你肚子饿怎么办?”

“碰上好心人讨要一点,碰不上就吃这些!”

说着,边巴次仁把随身带的一个脏兮兮的布兜抖开,那里装着牦牛粪,还有一些变干发霉的酥油。

张炳武和翻译心里一阵刀剜针戳般的隐痛。受苦的孩子呀,你这样下去还能活命吗?

翻译继续问着。

“你出来多少天了?”

边巴次仁摇摇头。

“你走到拉萨还要多少天?”

他还是摇摇头。

“你留在我们修路队,和我们一起修路好不好?”

摇头。

翻译不再问下去了,他无声地望了望大家,所有的人都低着头。谁的心里都像泡在醋坛里一般酸楚。朝觐人是名词,唯独没有代名词。它不需要注释,更何况是一个流浪的朝觐人,他只盼着早一天磕长头磕到大昭寺,在圣坛前安全着陆,把水捏成冰。为此,他需要粮食,需要温暖。大家尽其所有能力和心意,给边巴次仁提供了一些干粮,送他上路。他很高兴地和送他的人们一再挥手告别,张炳武坚持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看着他身躯卧地磕着长头,一个又一个,直到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小山坡那边……

愿苍天保佑他一路平安。

在西藏,这样的朝觐者往往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有不少人就死在了路上。饿死的,病死的,遭受野兽袭击而死的都有。无怨无悔,荒野就是他们的家,他们最后的归宿。

送走边巴次仁,帐篷里有人开始高山反应。

且不说边巴次仁在朝觐中要吃多少苦头,人们只能祈祷他平安无事。他的出现实实在在地振奋了修路人的情绪。无人区里有人,而且还存在一个部落,这真是意料不到的喜事。可不是吗?边巴次仁是农奴,昂才是农奴主。边巴次仁亲口说了,他是昂才部落的农奴。

慕生忠的兴奋肯定比别人更浓烈。他说,我给大家兜个底,我们是在饥饿中修路,总是希望得到救命人的相助。有时哪怕别人给我们管一顿饭,我们也许就走出了困境,就得感谢人家。

只要一粒星光,人就可以摆脱黑暗。

慕生忠对这个农奴主寄予希望,自有他的根据。他认为,这个昂才十有八九就是安多买马部落的头领。他与这个部落曾经有过交往,对其情况略知一二。那是他们进藏运粮路中人困马乏时,买过他的粮食,得到了他的帮助,慕生忠就记住了人家的好处。

慕生忠此时的喜悦也缘于此。

但是,对于他说的昂才可能就是安多买马部落的那个头领,有人怀疑。原因是安多在唐古拉山那边,是西藏属地。可可西里在唐古拉山这边,属于青海管辖,两处相距二三百里,哪儿跟哪儿呀,怎么可能是一个部落?

慕生忠是个粗中见细的有心人,他丁丁卯卯地办事且认认真真地动脑,这谁都知道。看见了吃草的牛羊,他就能判断出牛羊主人的模样,逃过了贫穷和恐惧,他就会安顿一阵子相对稳定安然的日子。他说出了昂才是安多买马部落的头领,是有根据的。

原来,他来到可可西里这些天,除了关注修路工程的事之外,还耗去不少时间和精力去做社会调查。施工开始以来总是断粮,而且今后难免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他一直想着能不能就地得到一些粮草,以解燃眉之急。在调查中,修路队的负责人之一齐天然反映的一个情况引起了他的足够注意。齐说,他随测量队在沱沱河一带发现了牧人住过后留下的痕迹。风蚀了的地灶,还有撑帐篷的印痕及人畜粪便。这使慕生忠联想到了他所掌握的一些史料,这会儿在脑子里变成活物了。

西藏和平解放后不久,藏北草原上的安多买马部落暴发内乱,一个部落分裂成两股势力。分化出来的那部分人马离开安多向唐古拉山游牧,后来游荡在唐古拉山和长江源头沱沱河一带。据此,慕生忠推断,边巴次仁所说的那个昂才很可能就是安多买马部落的头人。

这时,慕生忠给在场的人讲出了自己的以上推断后,便把一双锐利的目光射到了齐天然身上。显然齐天然想躲避,但晚了,慕生忠点将点到了他头上。

“老齐,沱沱河游牧藏胞留下的痕迹是你们发现的,你说说,你对这事怎么看?”

齐天然已经预感到将有一项无法推卸的特殊任务落到自己肩上,因为他对慕生忠的脾气太了解了。他便站出来请战,说:

“政委,你是个直率的将,我也是个不拐弯的兵,你要我做什么,就下命令吧!”

慕生忠借风助威,嗓门抬高了八度:“如果这里确有昂才部落的人马,我们解决断粮的问题就多了一条渠道。我当然希望我们自己的粮食能及时地运上来,但是由于我们目前确实还存在着无法解决的困难,所以很难做得到。这样我们就得设法求助别人,包括这个叫昂才的头人。我们可以派人去向他借粮或买粮。”

没有人应和慕生忠。他当然清楚大家都在想什么。

买粮?

钱呢?修路的费用都紧张得快拉不开栓了,哪里还有钱买粮!

借粮?

粮在头人手里攥着,他凭什么借给你?你是他什么人?

慕生忠可没有想这么多。不,也许他想的比这要多。你听:不就是两条路么?他不给咱卖粮咱就借。如果他不借,咱就买。谁说没钱?这不是钱?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圆圆的银圆,举起来敲响着:齐阎王,谁能说这不是钱?说着他还把那银圆抛向空中,亮闪闪地翻着个儿,才落到手中。

齐天然的聪明在许多时候表现在他对慕生忠的话领会得比别人要快,就是俗话言:看眼色行事。谁的眼色?自然是慕生忠了。他对他的脾气确实太了解了。这时齐天然见慕生忠亮出了自己的腰包,他便点拨大家:

“是呀,谁的兜里能没几个闲子儿?借钱又不是不还,怕个甚!”

慕生忠在一旁煽风助火:“钱闲放着又不能生儿子,拿出来快把公路修好那是积了大德。你们要是不放心,我打借条,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们不用担心用什么还钱,公路修通了,我慕生忠批个条子就是钱!”

仍然是沉默。

许久,才有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借钱好说,我们都会尽力的。且不说人家昂才愿不愿意卖粮给我们,咱们总得有人去办这事,谁去和昂才谈判呢?”

慕生忠的目光又一次射到了齐天然身上。他说:“齐阎王,这事非你莫属,你不要推辞了,身负重任进一趟昂才部落!”

大家一齐拍手,赞成齐天然出使藏族部落。

原来,头年给西藏运粮经过安多时,齐天然见过昂才一面。虽然他没有和人家搭话,可在这时候也算“熟人”了。

齐天然说:“我很愿意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可人家昂才愿不愿意卖粮给我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马上有人递话:“带上几个兵,拿上武器,看他昂才吃了豹子胆,敢不卖粮?”

慕生忠斥道:“放狗屁!民族政策不允许这么干。惹出麻烦来谁也负不起责任!”

没有人敢说话了。齐天然在沉思。他绝对不会在不语中用沉默埋没自己,而是在用智慧唤醒着体内的大海……

慕生忠走上去,对齐天然说:“我不会让你单枪匹马去见昂才。这样吧,张炳武给你当助手,还有翻译顿珠才旦,你们三个人去完成这次特殊任务。人多势众,你要设法拿下这个碉堡!”

老爷子拍板,事情定夺。

慕生忠送齐天然,一程又一程。末了,不得不分别时,他才丢下一句话:“拿着粮食回来见我!”齐天然很有点壮士一去不回还的豪情,双手抱拳,说:“我不会让政委失望!政委多保重!”

慕生忠原地站着不动,久久地望着齐天然,直到那宽厚而略微摇晃的背影消失在两座雪山之间,他还静站不动……

慕生忠不会忘记他和齐天然的深情交往,孤零又遥远……

齐天然有个外号叫“齐阎王”。他是一个出身、阅历和作为十分复杂的人。他本是国民党军队的少将,新中国成立后在我们组建进藏工作团时,他却成了购驼组的负责人。修筑青藏公路前,他又提前进驻可可西里建站,任站长,为修路扫清障碍。

同是一个齐天然,他的过去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日子。

他和慕生忠是老乡,也是陕北人。但是两个人的出身大相径庭。慕生忠生于一个破落地主家庭,齐天然却是富豪之家的公子。其实富豪家的人并不都是穷人的死敌。也许正因为有这个富豪外壳的遮掩,在抗日战争时期,齐天然的家实际上成了共产党的联络站。他们兄弟九个,有七人是共产党员。许多从国统区投奔解放区的进步人士,有不少在他家中转,安全地到了延安。齐天然是兄弟九个人中唯一的一个另类,站在了七个兄弟的对立面。他刚满20岁时就投奔到冯玉祥的部下,给国民党元老高桂滋做副官,并被认作干儿子。他不认为自己是认贼作父,而是心甘情愿当干儿子的。同样,后来当他亲手枪毙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国民党将军时,也不认为就是给他的干爹难堪。坏蛋,不管是来自哪个阵营,也不允许他活在世上。干爹当然没有想到干儿子会来这一手,但是他并没有过多地指责干儿子的行为。

众人都说,齐天然除恶为民的行为是受了他几个共产党员兄弟的影响。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人们应该更懂得这样一个真理: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外因最终不能左右本人的脚迈向何方。你看,干爹不就没有“影响”干儿子的选择吗?

齐天然对日本鬼子的仇恨肯定超过了他杀掉的那个将军。

有这样一件事可以佐证:抗日部队在山西洪洞、闻喜一带抓俘了一批日本鬼子。在处决那些非杀不可的罪恶滔天的要犯时,这些连眼仁里都凝聚着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他们跪在中国军队面前求饶,要求对他们剖腹处决,为的是保留一颗完整的头颅。齐天然“接受”了鬼子的请求,他说,好,我成全你们,省下一颗子弹。说罢他就愤怒地举起大刀,将一个鬼子的头颅砍得粉碎。他命令部下对其余该处决的鬼子一律照此办理。

从此,“齐阎王”的名字就传开了,自然是日本鬼子送给他的。他们一提起“齐阎王”就丧魂落魄,赶紧逃溜。他们知道“齐阎王”专门砍日本鬼子的脑袋。

齐天然担任过国民党驻延安的边防司令,权势显赫。他的侄儿是我们的地下党,习仲勋通过他做齐天然的工作,把胡宗南从延安撤离时留下的大批弹药巧妙地保存下来,交给了我军。这事使胡宗南对齐天然产生了疑心,便将他发配到汉中,明升暗降。如果说保存那批弹药时齐天然还是朦朦胧胧为革命出力,那么汉江边的那次假枪毙人就是自觉的行为了。

当时,在西安某监狱关押着一批我党的干部和爱国知识分子。在延安吃了败仗的胡宗南,把对我党的满腔仇恨集中在这批囚犯身上,他决定将他们押往汉中秘密处决。坐镇汉中的国民党头目正是齐天然少将。这时齐天然已经和我党的地下人员有了较为密切的联系,他疏通了监狱长,半夜三更在汉江边,搞了一次假枪毙,放走了狱中的全部人员。

西风里,齐天然关上了一扇窗。东风里他又启开另一扇窗。

后来,齐天然在四川率部起义,投诚中国共产党。在重庆举行的欢迎国民党起义将领宴会上,一位共产党的高级将领端着酒杯,走到齐天然面前,说:“我敬少帅一杯酒!”

齐天然确实不认识这个共产党人,便问:“敬酒为何 !”

“我是从你枪口下逃出来的!”

齐天然仿佛明白了,他不换眼地打量着这位敬酒者。

原来此人是刘邓大军的一名师职军官,在一次战斗中不幸落入敌人手中,在西安监狱关押多年。齐天然在汉江边假枪毙营救的共产党人之中就有他。

以上就是国民党少将齐天然的经历。不过,这只是他的一半经历。他的另一半经历在新中国。

新中国成立后,齐天然成为西北局统战部的工作人员,安置国民党遗留下来的人员。这当然与他在国民党军队里任职有关。后来,他又参加了西北局组建的进藏工作团,担任购买骆驼、骡马组组长,这个职务是由国务院任命的。他的怀里揣着盖有国务院大印的红头文件,带着一批人马奔赴甘肃、宁夏等地买骆驼。不久,就赶着驼队来到香日德,随运输总队进藏。慕生忠就是这时候认识了齐天然。

这是1953年冬……

齐天然,一个从国民党营垒走来的少将,此次担负起了前往藏族部落买粮的任务,慕生忠是放心的。因为他在异常险恶的环境里多次营救过共产党干部,因为他不辞辛劳购买来了一批进藏的骆驼,因为他于修路大军进藏之前就来到可可西里荒原建站。

三匹高头大马,晓行夜宿。踏灭雪山黄昏,牵出河源黎明。路途的艰难省去不提,他们翻过唐古拉山后,驻足。

安多买马部落。

一片草甸,一条山河,还有一座山包。

几次阻拦,几道传令。齐天然一行才见到了昂才。

这是一顶装饰得虽不算十分豪华但却很讲究的藏族卧地式毡房。满地铺着深红的地毯,毯子中间绣着一只仿佛随时都要振翅远飞的凤凰。凤凰的正面摆放着一张香樟木条桌,通体闪着乌黑的光泽,有几分阴森,也透着几分炫耀。条桌后面是一个很大的红柳根椅子,像是天然长成,又仿佛稍有雕饰,反正很特别,也很威严。昂才端坐其上,他目不转睛地把来人看了许久,然后才闭上眼睛,接过了齐天然递上来的哈达,并示意身旁的奴仆接住了砖茶和盐巴。

昂才长时间不语。藏式帐篷里异常宁静。

双方对话开始,均通过翻译。

昂才问:“你们是哪路人马,为什么就这样不守规矩地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部落?”

齐天然答:“王爷,我们的大军被困在可可西里,面临断粮。来向王爷求救!”

“大军?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大军,是从冈底斯山的崖上蹦出来的吧!”

“王爷,我们是共军,来向王爷借粮。”

“共产党的军队,是老百姓的军队!”

“不用说了。我不管它共军不共军的,我只知道在安多这一大片草原上,我昂才就是天就是地,谁见了我敢不叫爷?大山站在我买马部落,河水流在我买马部落,农奴是我用钱买来的,牛羊也归我所有。如果有谁想在我的地上拔一根草,舀一勺水,我就敢剁掉他的腿挖掉他的眼。你们这些共军,还有那些国军,只要他头上不长犄角,脸上没有四只眼,就不能在我的部落落脚。今天你们说是来找我买粮,我看怕是来抢粮的吧!”

他肯定是想用这番威胁的恶语吓退齐天然,可是齐天然不能退。他肩上压着慕生忠交给的任务,他只能如实地对昂才说:

“王爷,你想错了,我们不会抢你的粮。我们是修筑青藏公路的队伍,一直要把公路修到拉萨去!”

“公路?难道路还要分个公和母吗?”

齐天然只觉得好笑又可气。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位自以为自己至高无上的头人把公路是何物说清楚。昂才从来没有见过汽车,何谈公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一种四个轮子的东西比他们的牦牛和马跑得更快。西藏确实太封闭了!当然西藏的那段历史,人们仍然可以像打捞沉船似的打捞到珠宝。但是,齐天然心里明白,不管他昂才多么无知,竟然不知道公路是何物,你总得给他讲个大概的意思,让他明白为什么要修公路。更要他知道对他昂才也是有好处的,要不他凭什么要把粮食拿出来?

也许是想让齐天然歇口气,思量思量眼前这个残酷的现实。张炳武这时插话给昂才解释了这个头人根本不懂得的公路:“王爷,公路比咱们西藏目前的路都要宽,都要长都要平。汽车跑在这样的路上,就像天上的飞鸟那样快。对,人坐在汽车上可以到处走,只要五天就能从兰州跑到拉萨。王爷是知道兰州的,你骑上最剽悍的公马,恐怕跑一个月才能到达。汽车嘛,五天就足够了!”

昂才好像听明白了一些,他望着张炳武说:“你是一个会唱动人心弦的歌儿的小鸟,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了你们修的是一条神路!”

齐天然和随行人员终于听到昂才说出了一声称赞修路大军的话,他们一直悬空而吊的心稍微有些放松。好像跋涉了一段漫长的路,终于找到了一个驿站。可是没有想到,当谈及买粮的事时还是那么的隔。他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求粮的人犹如那块井沿上的轻飘飘的井盖。

昂才翻起白眼扔出一句硬邦邦的问话:“好大的口气,要买我的粮?我倒先问一句,你们准备用多少银子买多少粮?”

齐天然拎起一个布袋,哗啦一声,白花花的银圆在地上流了一堆。他说:“就这些银圆,王爷你看能给我们多少青稞面?”

买马部落的人都说,昂才头人从十年前开始就用银圆和黄金给自己铸造了一尊塑像。这样一个腰缠万贯的富豪,对眼前这半布袋银圆显然没有丝毫的兴趣。他摇了摇头,那双滑亮而深沉莫测的眼睛许久地盯着齐天然和张炳武身上的子弹袋。他的目光像一把铁钩,恨不能把子弹袋掏空。

翻译顿珠才旦马上明白了,问:“王爷的意思是要拿子弹换你的青稞?”

昂才狞笑一声点头。自齐天然进来后他脸上第一次展出了笑容,不怀好意的笑。

齐天然不语,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昂才说话了。同样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齐天然讲话:

“银圆我不缺。如果那些穷光蛋们肯听我的话,我还可以赏给他们一些。我缺的是子弹。我最感兴趣的是玩枪。你们既然红口白牙地表白是给西藏人办好事的,希望成全我的这个愿望。”

像被一根粗野的芒针刺在心里,齐天然浑身涌满热痛。是的,干净的地方会越擦越脏,但脏污的地方永远也擦不出干净来。他只感到后脑勺上的头发也仿佛着了火。但是他忍住了自己的情绪,脱口而出:

“如果要我们成全你的愿望的话,那么你也得成全我们的愿望。这叫条件对等。”

求人救命的齐天然从胸腔里射出这番话,当然没有想把对方镇住然后自己拂袖而去的意思,他只是想出一口恶气。谁知贪婪子弹的昂才并没气恼,只是说:

“你讲吧,要什么对等条件?”

齐天然提出,他和张炳武所带的这些子弹,要获得用三倍于那些银圆换来的青稞。

昂才的慷慨也带着极端的野性,贪婪就是这种野性的集中体现。他忽然站起来掌心击一下桌面出口就成交:“三倍算什么,五倍!”

齐天然没有任何的感动,他为这个无知的人感到悲哀。“好,一言为定!”他只能这样说。

就在齐天然毅然拍板决定这件事的一瞬间,他感到了自己为此要承担的责任。武器或子弹是不能随便处理的。但是,为了修路人有饭吃,为了西藏有一条公路,此刻他也只能这样做了!他回去后会竭力给慕生忠解释,如果慕生忠不接纳他的解释,那么他就把一切责任揽过来。这样的错误他今生就犯这一回。为了西藏,犯一次错误!这是在特定的环境里身不由己的选择!

齐天然牙一咬,把两条子弹袋放到了昂才面前的香樟木桌子上。

贪心无当的昂才并没有收敛他贪婪的笑容。他说:“应该是三条子弹袋。”他指着翻译这样说。

齐天然回敬他的话是:“翻译是我们走进你们部落的联络人,你们部落有规定,联络人是不能带一枪一弹的。”

昂才:“好!就这样了!”

他显得格外满足,对面前站着这三个人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了,说:“共产党够意思。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们。”

他吩咐他的属下把部落里做糌粑的青稞全都拿了出来。可是他的存粮太少,一共不足300斤,杯水车薪。这与他的大度显然极不相称。

齐天然的不满是肯定的。但他能说什么呢?

昂才看出了共军的作难,便说:“我既然收下了你们的子弹,就不会对你们的断粮缺草不管。这样吧,为了给西藏修一条公路,我再另外给你们筹粮。”

头人的酒和农奴的酒,是不是味道相同,只有喝酒的人分辨得清楚。昂才的慷慨完全是那两条子弹袋给激发起来的。齐天然当时和后来始终都这么认为。

昂才说话算数。之后,由他督阵,叫家奴赶着300头牦牛,到安多城里收购了一趟青稞,交给了修路队。

我们姑且隐去昂才贪婪的一面不谈,在修筑青藏公路的功劳簿上,应该给他记上一笔。这是慕生忠的意思,他在生前只要提起昂才,总是少不了几分感激之情。

也许,昂才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人。不,确切地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人。他骨子里天生的那个基因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有这一面更有另一面。同情不是他的性格,透明也不是他的身影。他的乐趣无法更改地建立在农奴为生存挣扎的呻吟里。在五年后西藏上层分子背叛祖国的那场叛乱中,他服从了达赖喇嘛,跑到印度去了,至今生死未卜。

人们理所当然要关心那个朝觐的藏族少年边巴次仁的命运。

20多年前,我颇费一番周折,在格尔木一间低小的平房里,找到了边巴次仁。他是西藏汽车队的一位司机,常年在青藏公路上跑车。他开车中出过几次车险,亏他命大,活了下来。西藏有多遥远,他就把多遥远的路留在车轮上。我看到他那年,他才50岁出头,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我用木讷二字形容他的表情一点也不过分。他是一个很不善言谈的人。即使这样,仍然可以从他石雕似的脸上及铁铲般的大手上,看出父辈传递给他的藏家人特有的坚毅。

上无阿爸阿妈下无兄弟姐妹的边巴次仁,告别修路队踏上朝觐路之后不几天,又一次饥渴难耐地倒在了荒郊野地。修路队的同志第二次救了他,他就拜张炳武为干爹,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为修路工人。直到青藏公路修好通车,他也没有放下手中那把磨成月牙状的铁锹。其间,他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亦可称为“火线入党”,这在修路中是不多见的。可见边巴次仁出色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他对什么事都感到新奇,一边修路还一边跟着司机学会了开汽车,有时竟然能顶替半拉司机运输材料。路修到拉萨,队伍撤回格尔木,领导曾打算安排他到一个小单位负责工作,比如养路道班当班长什么的,他辞掉了。理由是他难以胜任这样管人的工作,他说自己还是开汽车好。这样就始终开着汽车跑青藏线。20世纪60年代中期,他成家立业,爱人也是一位藏族女子。

边巴次仁,就是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他甘于寂寞,似乎天生就应该这样。他没有飞翔的愿望,但也不是笼中的鸟。开汽车就 145是他最开心的事,青藏公路就是他的天空。他总是不知疲倦地跑车,跑车……汽车轮子就是他的翅膀,他尽情地痛快地飞着。他始终没有忘记在他的背后有一束温柔的阳光。这阳光就是慕生忠将军。

他告诉我,这些年他老了,忘记了许多人和事。但始终记着将军,很想见见他。可是不知道将军在哪里?还有干爹张炳武,早些年就回内地了。开始还有过联系,后来就断线了。也许是干爹把他忘了,但他记着干爹,永远记着!我是蒲公英找不到春天找不到风,干爹,你到底在哪里?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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