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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邂逅(上)

2023-11-09摘自《永不妥协》原文地址

两次邂逅(上)

文/朱秀海

虽然在西部游走了许多地方,但我敢说,再没有比眼前更凄凉的风景了。

省际大巴车停在下坡的国道上,因为方才的一个大颠,这辆老爷车不知哪里坏了,司机下车转了一圈,说车走不了了,只能打电话让公司另外派车来接我们,时间大约四小时。

说完他就到最近一个有邮局的地方打电话去。我跟随着身边一个个骂骂咧咧却只能下车等待的乘客,听天由命地走上了国道旁的小山顶,观看周围的景色,聊以打发无聊的时光。天已过午,因有一片幅员广大浅灰色调的薄云遮蔽了大半个天穹,使得阳光并不强烈,也使得眼前这片以赭黄色为主色调的荒原上的景物可以让人一览无余。

远处耸入云天的祁连山山脉不见了。天和地之间没有一棵树。小山南向的大缓坡的起伏处有一点绿色,但也很遥远,让人起不了去那里一走的兴趣。近处起伏不定的山坡上怪石嶙峋,常见的骆驼刺也没有几棵,且像是都枯死了,和戈壁滩上的沙碛一样的颜色,看了让人眼睛发疼。

没有绿色当然没有飞鸟,没有标志人烟存在的远方田庐。从我的立足之处,我第一瞥就瞅见了前方那条起伏同样不大的细细的天际线。

“连骆驼刺都活不下去,什么样的生命能在这里生存呢?”我心里发出喟叹。

“快瞧!那是什么?”身边一个和我同样无聊的胖子手指小山左侧下远处的一个小山坳,大声叫道。

我们这松散的一群人瞬间回头,齐刷刷地朝胖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个像一块小小盆地的山坳里,我们看到了一处可疑的黑点。它的存在与周围所有非人间的凄凉色调都格格不入。

“不会是一户人家吧?可是……谁又会住这种地方呢?”我本来只是在心里想,却不幸说出了口。

“要不要去看看?反正时间还早,这么待着多没趣呀。”胖子是个中年人,腰粗,腿短,红脸膛,两只大眼罩着黑眼圈,他引诱我道。

一开始并不想去……在这样一处让人能想到火星地表的空旷无边的荒原上,任何看上去不太远的地方真走起来距离都不会近……但最后,我还是被可以想见的继续等下去一定会遭遇的烦闷以及眼前这可怕的、一成不变的风景吓住了,随着胖子和另外几名男乘客不情不愿地下了小山,向远方小山坳里那个军语中应当称作独立家屋的黑点踱过去。

路不好走,开始时脚下还只有戈壁荒原上常见的半风化的砾石,虽然一踩就碎,但仍让人走得磕磕绊绊。开头响应胖子号召的几名男人相继反悔,停下不走,很快我就发现了,最后坚持走下去的只剩下胖子和我。

似乎就是因为这个,一直走在前边的他又瞅我一眼道:“当过兵吧?”

“怎么看出来的?”我惊讶地回答。

“当没当过兵这种时候就原形毕露了。当过兵的人才走得了这种路。”胖子显得极有经验地说。

旅途不顺,再加上口渴,我的心情不好,没有跟他结识的愿望,用无言拒绝了他还算亲热的搭讪。另外,一条丈把宽的路——可以称之为村道——恰当其时地横斜在我们眼前,就像一个奇迹,一端连接着国道,一端伸向荒野,游蛇般曲曲弯弯地通往下方小山坳里的独立家屋。

“我就说嘛,只要有人,就会有路。”胖子高兴了,自顾自地大声说道。

令人惊讶的事情在继续发生:这条村道开初一定是条不起眼的砾石路,不久前却被整平了,变成了一条土渣路,还铺上了沥青,证据是路面上的一层沥青很新。踏上黑色沥青路面才发现,路边还立着一个简陋的木牌,上面很认真地写着一行笔画稚笨的墨字:

敕封大地藏王菩萨古寺 请往前走

这行字尽处还画着一个箭头,指向下方小山坳里黑点似的独立家屋。

虽然遇上了一条沥青路,但从我们站立的地方望去,目标倒仿佛变得更远了。

“原来是座小庙。我不去了。”胖子失望道。说完转身就走,一眼也没有看我。

我不是为考察大西北各地各历史时期残留的宗教遗存来的,但一路上出现的宗教遗存还是让我渐渐生出了一种简单的、纯粹个人的兴趣。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哪怕他活在隋唐年代的边塞小国吐谷浑,也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何况世事沧海桑田,人民的信仰也会随之变易不居。从残旧的宗教遗存中一窥历朝历代那些像我们一样的生存者心灵世界的构图与风情,其实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

生活在今天的我们也有自己心灵世界的构图和风情。除了工具使用方面的不同,谁又敢说自己心灵世界的景象就比那时的人们更庄严、恢宏、壮丽、美好?

一辆旧东风牌皮卡车摇摇晃晃地从我身后驶来。驾驶室里的西部男子并不年轻了,头上戴有一顶标志自己宗教归属的小帽,女人般清瘦的面部和充满肌肉感的身上像大部分这一地区的男人一样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白色浮尘。我从目光里看出他在随意的一瞥中对我的关切。忽然间车停了,他降下驾驶室另一侧的玻璃,操着浓重的土音道:

“似(是)不似(是)想下怯(去)看看?上来,哦(我)带你怯(去)!”

我想也没想就爬上了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这次旅行颇不寻常,中途我已经有过很多次奇遇,看似荒凉得如同世界尽头的沙漠戈壁上,说不定就能遇上一处汉唐年代的烽燧,甚至是一座敦煌时期的古寺或洞窟遗址。它们虽然得不到莫高窟那样的保护,但仍然拥有着许多可让你骤然心热跳起来的宝藏,而且,在这样不被保护的历史宗教的遗存中没那么多限制,你可以恣意地观瞻和拍照。

皮卡车已经重新走动起来。司机本就没有熄火。这个与我素昧平生、长着一张女性的面孔的男人—— 这一点让我惊讶 —— 帮了我,却一句话也没有了。很多西部人都是这么质朴,对别人只有好意,却连一句口边的亲热话也不大会说。

因为太盼望在这片我连归属地都不知道的荒凉之所再次意外地邂逅到一处微型的莫高窟,我差一点说出不合适的话来。“对不起,您这是……不过,下面真有一座地藏王菩萨古寺?”

“嗯。”男人简单道。

前面还有一段不短的路。我在想能用什么话套出他新的话来。“您……您是寺里的什么人?看上去您不像是 ——”

“哦(我)给哦(我)娘送吃的来,”男人说,“哦(我)不似(是)寺里的啥人,哦(我)娘也不似(是)。这似(是)座佛寺,哦(我)似(是)穆斯林。”

他的简短回答给我制造了更多疑惑。然而,我猛地意识到可以从别的话题突破。

“这座普贤菩萨……不,地藏王菩萨古寺……什么时候建的,年代很远吗?”

“说似(是)鸠摩罗似(什)被西凉国主吕光掳到武威的时候就建了,头一任方丈和尚就似(是)鸠摩罗似(什)大师。但真的假的哦(我)不知道。”

我哑然失笑。据我对佛教中国化历史的粗浅了解,“持地藏菩萨”一词最早出现在西秦僧人圣坚的《佛说罗摩伽经》里,那时这位菩萨还只是佛祖说法时众多的听众之一,地位并不优显。最早叙述地藏王功德的佛典是北凉时期问世的《大方广十轮经》。而那时鸠摩罗什大师已经被掳到前秦国都长安。如果下面山坳里真有一座大地藏王菩萨古寺遗址,应该和鸠摩罗什大师没有交集。

谈话又中断了。我还想到了可以问问别的,譬如他的母亲。如果他是穆斯林,他母亲也应当是。不过我最终没有开口。因为我知道,西北地区自古就是中华各民族在长期的战争与和平中遭遇和融合之区,乃至于到了今天,同一个家庭成员中存在着不同信仰也不罕见。

也没有时间再问什么了。木牌上写的古寺到了。下车才发现从远处看来小如黑点的那座独立家屋就是所谓古寺的大殿。说它是一座大殿太勉强了,就是三间普通的砖房里安放了大地藏王菩萨的神座和香案,外加一个功德箱和一个拜榻(我甫一下车就从敞开的殿门外将里面景观望了个一清二楚)。殿门前是一块百余平方米大小的、可让皮卡车驶进来停下并转弯驶离的空场地,夯土而成,表层没有水泥也没有沥青。空场地侧还有两间砖房,与大殿比显得更矮小也更简陋。所谓古寺既没有山门也没有围墙。

一个斜披着旧式草绿色军大衣的小个子老人站在院地当中,笑看着从皮卡车上跳下的儿子和我。尽管满脸沟壑一般深重的皱纹,但我仍从她脸型看到了身边那个带我来的西部男子为什么会有一张南方人才会有的骨骼清瘦的面孔的解释。像她的儿子一样,她的小小的身子上也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白色浮尘。老人像当地老年穆斯林妇女一样扎着一条深色头巾,但结束得随便,到处有白发从头巾里直戳戳地钻出。她的年龄应当超过七十岁了,但瘦小的身子骨很硬朗,腰挺腿直地立在那里,两只几乎完全陷进褶皱的小眼睛从一开始就向我这位不速之客透出了明亮、快乐和有力的光芒。

让我大吃一惊的还不是这些——在她随便披在肩上的一件旧式军大衣里面,我居然看到了一身自制的、衣领上缀着两片红色领章的土灰色红军军装!

我差一点要失声叫起来了——但止住了——一个意念闯上心头:这里是当年西路军战败后女红军战士失散最多的地区!天哪,我不会在这里遇上一位……

老人已经用土语和儿子打过招呼,现在她望向我的含笑且有力的目光里分明多了一种锋利的、审辨的意味,但它们是善意的。

“欢迎欢迎。欢迎你来到大地藏王菩萨古寺。这座古寺始建于西凉国王吕光执政时期。吕光是位对我国辽阔版图的形成做过贡献的历史人物。虽然他也搞过封建割据,但那时五胡乱华,中国四分五裂。不过这都不重要,最终西凉国还是归于一统了嘛……怎么这样盯着我看?很奇怪一个穿着当年红四方面军军装的老婆子会在这里为地藏王菩萨看寺,还要为重建古寺向每天来这里的香客募捐善款……你是军人,还是曾经当过兵?”

她好像还有很多话要一口气对我说出来。有一刹那间我在想,也难怪她,在这么个荒凉偏僻到了骆驼草都不生长的地方,为一座当年可能真的存在(大西北的许多宗教遗存一般都有迹可查,但这一座肯定和鸠摩罗什大师无干)、早已倾圮、遗址尚存的古寺看殿,还要为它的重建募捐,好不容易见到任何一个来随喜的旅人,她都应该是欢喜的,并且不会轻易放过他。尤其是——我又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新的别样的欢喜了——终于有一个外乡人来到了这儿,她除了向他募捐善款说不定还可以和他聊一聊这片荒原之外的世界。

但是更让我惊喜的是,我听出老人家说的是一口地道的川北普通话,我在不久之前的一段时间内因为听到了太多的这种普通话而对它亲切起来,现在又是它,让我觉得自己距离接受她真是一名当年遗落在这一地区的女红军战士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娘,瞧您……人家刚到,话还一句没说,您开了头就收不住了!”他的儿子不无嗔爱地对母亲说,而且,他也有样学样地说起了并不标准的川北普通话——显然是幼时从他母亲那里就学会的。

“不要拦我的话头……我眼神儿还好着呢,一眼就能看出这年轻人是个军人……你是我们队伍上的人吧同志?我好不容易才碰上一位,怎么能不让我和他多唠唠呢?对不对小同志?”

我的激动无法抑止。一年前,我刚刚写完一本书,内容是红四方面军战史,其中也将西路军河西战败那一段无比惨烈悲凉的历史写了进去……我的心还在挣扎,仍然不敢相信我真的看到了我自己在书中写到的流散女红军中的一位……但她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的眼泪快要下来了。

不,我的感情也没有那么脆弱。这种意外得近乎令人绝望的邂逅,尤其是它带给我的奇遇,我仍然不是很情愿马上接受。毕竟我的书已经出版,我也不是为了继续采访这一方面的史料来到这里的。

“老人家,你的眼神儿真准,”我说,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激动,“不错,我是军人,现在还是。”

“你瞧瞧你瞧瞧,我刚才说啥子来着?我还不老,只要是咱们队伍上的人,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我们是红军的队伍啊,后来叫了八路,新四军,现在叫解放军,新中国成立后有段时间还叫国防军呢。叫啥子不要紧,要紧的是队伍还是当年的队伍,人的精气神儿还是红军的精气神儿。这些东西外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小同志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她的声音里附丽了一种自己人相见时——我想起了长征结束三大主力红军会师时的场景,马上觉得这种联想不大应景——的骄傲,而且,她说话的底气也很足,完全不像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倒像是一名刚刚从沙场凯旋的战士。

“老人家,我有点不明白。”我说。最初的震惊正在远去,眼下我置身其侧的所谓大地藏王菩萨古寺是真是假,以及它是不是和鸠摩罗什大师有些相干,都已经不在我的注意中了,此时的我开了天眼一样地想起的是另外一件事,又不好直率地将它说出来——如果这位身穿当年红四方面军军服、将自己打扮成流落西部的女红军的老者,真是一位她此时装扮的人,眼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片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荒原之上,只身守护着一处历史上可能存在过也可以子虚乌有的宗教遗址,还要为它的重建向所有来这里的人募捐……所有这一切,究竟意味着我今天邂逅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和故事!

“今天我遇上您老人家,是不是天意?”我迅速调整了谈话的方向,并且努力让老人觉得这样一次意外的邂逅已经在我心中引起了很多的快乐,“其实我这次来大西北前就想过,要是我能在旅途中遇上一位像您这样的老红军战士该有多好。可见我心诚,竟然在这里真的以这样的方式和您老人家见面了!”

我也不是完全逢场作戏,出发前真的想象过这样的邂逅。但即便是在那时,我也觉得事件的发生太不可能。但是——

“既是这样,那就屋里坐。”她分明看出了我内心中藏得很深以为不会被她察觉的那一点最后小小的猜疑,并不说破,一边继续哈哈笑着,一边伸出一只手,将我很有仪式感地让进了身后的两间砖房。“啊,我还是要讲解一下。那边是大殿,菩萨住的地方。这两间小屋才是我住的地方。怎么样,还不错,是吧?”

我随她走了进去,两间砖房中间没有被一堵墙或者一块帘幕隔开,四面红砖墙上用一层泥灰很细致地找平,看得出匠人们做事时很下功。头顶是西北地区常见的屋顶:一排平平架起的木檩条上面棚着薄薄一层有凹凸形沟槽的水泥构件板,墙和屋顶的接缝处用水泥封得厚实,不会让一丝风钻进来。

屋角是一盘炕。另一个屋角里放置着一些简单、但勉强可以供人举火的灶具。第三个屋角里是一个水缸和一只不大的食品柜。另外,就是贴在迎门的墙上、一眼就能让来人看见的一面红色的斧头铲刀党旗和一面红四方面军的军旗。

好的邂逅总是这样,你要的是这个,给你的却是另一个。

“给我说说您老人家的故事,”被她安置在炕沿上坐下,并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杯水,等不及必要的寒暄和客气话讲完,便急急说出了最想说的话,“还有,您现在……怎么到了这里,还做起了这个?”

“不,我得先让你看看我的证件。”她一边玩笑似的说着,一边变戏法一样摸出一个东西。“革命虽然胜利了,但是同志之间头次见面还是要互相确认一下,就像当年地下党接头时那样,你说对不对?”

那是一个大红塑胶封皮上印有烫金宋体字的证件——我再熟悉不过了这种证件。接过证据时我想老人真是睿智,明察秋毫,她根本没有放过我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里仍旧隐藏的那一点对她老红军战士身份的不信任。

一点也不错,我确实在大西北这么个极为荒凉的所在,意外地邂逅了一位当年散落在这里的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的女战士!

“老人家,真没想到。”我双手把证件奉还给她。一时间全都想起来了:长征结束后西路军的悲怆出征,过黄河后与马家军的一场又一场血战,死守高台和临泽突围,以及最后气壮山河的倪家营子历时四十天的大血战。而在那每一场血战中,都有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那时已经改称妇女抗日先锋团——的军旗高高飘扬,军旗下面,就是战火和把一条条战壕填平的英雄之躯。

“你在部队干什么工作?搞文艺宣传的吧,看你秀秀气气的,一定是个文化人。我在这个地方待着,能碰上咱们队伍上的人不容易。”她收好了证件,仍然哈哈笑着,回头眯细眼睛望我,仿佛不是她而是我这个意外的闯入者,才是我们两人中间那个最值得研究的谜语。“我问你一件事吧,”她继续道,“现在咱们的部队行军,沿途还在村子墙上刷大标语吗?啊,早就有了广播和报纸,又有了电视,要宣传群众扩大红军不会再用那些老办法……不过呢,我当年刚参加红军时干的可就是这个。”

“对对,就从这儿开头。”我一边催促她,一边也愉快地笑望着她。是老人的笑容和好心情驱散了我心中正在浮起的和那段历史相关的悲伤的乌云。不,奇怪的是这一刻我还鬼使神差地想起我的时间不多了,万一坏在国道上的大巴这会儿又修好了呢,或者不用四小时,大巴公司就派来了接我们继续前行的新车。

“你想听啥子?或者说……你想听哪一段?”老人并没有坐下,她在安置我坐下后一直在我面前站着,有时会来回走几步,眼睛里那种见到了自己人一般的真诚的欢喜,连同一种我一开始就感觉到的力量,甚至还有一层睿智与调皮的神情,一直都没有减弱。“反正我都习惯了。我在这里快成了一个展览品。有的人见了我,直奔主题,你是哪年加入的红军,革命引路人是谁,开头是啥子部队,后来啥子部队,在川陕根据地打了哪个著名的大仗,过草地时跟着哪支主力走……然后就到了西路军这一段儿,是一开始就在妇女独立团,还是后来被打散后加入独立团的。连长是谁,营长是谁,团长是王泉媛不用说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不是也要我这样对你讲说一遍?”

巨大的愧怍涌上了我的心,我相信此刻我的脸一定红了。她说的这部分历史,除了个人的部分,我不但在国家图书馆的资料里读到过,也在自己的书中写过。还有,我恍惚听到了国道上传来了招呼乘客返回的笛鸣。

“老人家,我时间不多。我希望今天只谈您自己。怎么失散的,后来又有了怎样的遭遇……直到今天。”我匆匆说道,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为什么到了这里——”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忽儿,似乎想弄明白我的焦急来自何方,很快又放弃了,显然,她不愿意让这个她不明白的存在影响我们已经开始的谈话。

“还是从头讲吧,”她显得很老练地说,一边又看我一眼,传达出了一种在这种事上我比你更有经验的姿态(仍然有着一种调皮的心情掺杂在其中),“不然你等会儿还是要折回来问我。有人就这样,前面不问,听完了又不明白,回头问,把自己和我都搞乱了。我就照着刚才的顺序讲,你就照着这个顺序听。这样反而更容易明白,你也更容易记住。”

我什么也没说。但我的表情清楚地向她表明我认可了她的话。

“我加入红军是1933年12月20日,阴历十一月初四。为啥记得那么清楚哩,因为这是我十三岁的生日哩,还因为刘湘对我们川陕苏区的‘六路围攻’开始了。这些事情你在党史资料里都能查到,我不用多讲。刘湘二十万人,我们八万人,结果被我们打得大败。当然了,这一仗我们也损失不小,最大的损失是川陕根据地被打烂了,弹尽粮绝,加上中央红军已经踏上长征之路,为了调动蒋介石的力量,减轻中央红军的压力,也为了解决粮弹和兵源问题,红四方面军最后放弃了川陕根据地,全军突破嘉陵江,进入川西,就此也开始了长征。”

“是的,这一部分我都掌握。您还是说您个人的情况。”我及时地将她的话头从宏大叙事转向了一个人的遭遇。

“我的情况简单。红军1932年12月战略转移到川陕地区,建立苏维埃,我父母都是地下党,很快就加入了红军。第二年我父亲在宣汉战役中牺牲,母亲在我刚才说的反刘湘六路围攻战役一开始就牺牲在给红三十军送粮秣的路上,是被炮弹炸死的——”

“就是说,您在四方面军开始长征前就成了孤儿。”我不适宜地插话道。

“不,我不是孤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父母牺牲后,徐向前总指挥,还有别的叔叔就成了我的亲人……我简单地说吧,红军撤出川陕根据地那天,我就算是参了军,因为叔叔们不愿意丢下我。

“开始我在总部机关的宣传鼓动队打杂,就是刚才我说的,红军每到一个地方,叔叔阿姨刷标语,我就帮帮他们提石灰桶。那时我已经是大人了,十三岁了嘛。再后来和中央红军会师,长征的路越走越苦,净是些荒无人烟的地界,宣传鼓动队的工作越来越少,妇女独立团需要补充,我就自己要求去了那里,先当战士,1936年到了陕北,西征前我是三营九连六班的副班长。那年我十六岁。

“西路军过黄河后的情况不用讲了吧,资料也很多。简单说吧,我们失败了……几乎全军覆没。妇女独立团在倪家营子战到最后一刻,真正是弹尽粮绝,最后有一部分人成了俘虏,我就是其中一个。

“这里我要多说几句我个人的事。我是在最后一场肉搏战中被一个马匪兵砍了一刀,受重伤得不到救治,被扔在死人堆里昏迷不醒但又没死才落到他们手里的。那个马匪兵——就是砍了我一刀的那个人——在死人堆里发现我还有一口气,又没人管,就悄悄地把我给藏了起来,还给我的伤口做了包扎。这样我才活下来。

“对于西路军失败这么一个大的历史事件,党史上有正式的说法,关于我们妇女独立团也有,但具体到每个人,遭遇又不同。譬如我的遭遇,就和很多战友不同。

“后来有些被俘的姐妹被马步芳赏给他的兵做老婆,许多人自杀,有的宁愿吞缝衣针死掉也不受辱。她们没有牺牲在战场上,就这样牺牲了。别以为那个马匪救我是他发了善心,不是的,他家里穷,娶不上媳妇,见我没死,就起了心,救下我以后又把我藏起来,天黑后又堵上我的嘴把我偷偷送回他家的地窖里——他家的村子离这里不远——但还是被他的同伙揭发了,又把我弄回去关起来。我后来的男人——就是这个马匪,砍了我一马刀的是他,救了我的也是他——花了他家仅有的十块大洋把我买回去,用米汤把我灌醒,逼我嫁给他。

“我怎么会嫁给我的敌人呢?可我个子小,又受了伤,怎么反抗都没成功。可我是个红军宣传鼓动队员哪,在这段日子中我也对他宣传红军是啥子队伍,让他开始了解我,知道我当红军是铁了心的,即便事实上我们已经成了夫妻,我还是要走。

“我这个男人虽然当过马匪的兵,但后来居然被我说反水了,毕竟他也是穷人嘛,受压迫的阶级。他说那好吧,既然你一定要走,就等春暖花开了我去送你,可走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假装和我成亲,改信我们的教义。为了离开我啥子都答应了他,当然要我改变信仰做不到。再后来禁不住我天天地宣传,这个男人反倒信了我的共产党信仰。

“春天来了,花儿开了,我和他成亲,穿教衫,守教规。他也一直在准备,对外人说要带我一起去朝拜啥子圣地,但这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啊,就是刚才送你来这里的那个东西,我儿子。就是他耽搁了我回队伍的路。”

他儿子正在一趟趟往屋里搬水和日用的东西,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冲我一笑,又走出去。

摘自《永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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