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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古拉山和一个女人(一)

2020-03-19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藏地兵书》原文地址

唐古拉山和一个女人(一)

文/王宗仁

山总是屹立在海拔百米、千米甚至数千米的地方,蓝天也仿佛被它挤得摇摇欲坠了。这时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山是个巨人;但是,当我置身于山中,看到没有女人支撑它时,我又想说另外一句话:这个巨人是很脆弱的。

是的,越是山高的地方,往往越是女人不去的世界。

我始终认为,四十年前慕生忠将军的那句话不仅震醒了格尔木,也撼动了包括唐古拉山在内的中国西部高原。

他说:“青藏线上离开了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

一句本不该他这个身份的人说的话,蕴含的人生体悟无疑更深了。他是站在一面山坎上讲这话的,本来山坎比他高得多,此刻却被他踩在脚下。

当时,是风雪放肆狂吼的1954 年深冬。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青藏公路——刚通车,西部建设需要大量人才,老将军正要动员筑路大军在世界屋脊落地生根时,没想到修路民工纷纷打点行李准备杀回老家去,有的索性连招呼也不打就拉上骆驼逃走了。

他们的老家在甘肃、宁夏、陕西,甚至还有更靠内地的省份。

民工大逃亡的事刺痛了筑路总指挥慕将军,他在说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以后,从山坎上走下来,拦住一个扛着行李卷正走出大门的民工:

“你们干什么去?”

“回家。老婆已经第三次警告了,再不让她生娃娃,她就要另找汉子了。”

将军又拦住了一个青年人,问了同样一句话。

回答:“我都30 岁了,还不知道搂着女人睡觉是啥滋味呢! 总不能让我当一辈子光棍吧!”

修路人眼里流出带血的泪水。

……

这看起来难以改变的现状,迫使慕将军作了一个大胆的举措:

动员民工在格尔木娶媳妇,安家落户,生养娃娃。

他没想到这个举措仍然不见明显的成效,将军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怨和焦虑,只好铁面无私地采取组织措施了:共产党员带头。

第一个接受“政治任务”的是来自宁夏的回族青年马珍。他回乡探亲前,将军动员他:

“回来时把婆姨搬来,在格尔木给咱种娃娃,生后代。”

老实巴交的马珍把头一扭,说:“我不傻! 就这地方,谁愿带婆姨谁带去。”

“让谁带?我就让你这个共产党员带头!”

马珍不吭声。“党员”这两个字比什么都圣洁。

就这样,马珍成为最早在昆仑山安家落户的人之一。把妻子留在格尔木的帐篷里,他到昆仑山中的纳赤台养路段当了段长。他是第一代格尔木人。

据说,在将军这一层高级将领中,慕生忠是较早地具体参与了国家经济建设的。正因为这样,他讲话的调门总不是那么无限拔高,都很实际,很人情味。

到了60 年代初,由两顶帐篷起家的格尔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初具规模的高原小城了,有人称格尔木为“昆仑山下的明珠”,也有人称它为“小上海”。你很难用一个具体的数字说清这里面有慕将军的多少功劳,但是你又不能不承认他无法否定的作。

即使是到了这时候,慕将军当初提出的让女人在格尔木生娃娃的设想还是美好的愿望。青藏公路沿线的兵站和地方运输站,仍然是冷冰冰清一色的男子汉世界。不过,他已经没有能力继续实现宏愿了。正是那个年代,他被卷进了在庐山端出来的所谓的彭总那个“反党集团”里。

两千公里青藏运输线上,没有一个女性。

骆驼草干卧在没有雨的寒风里。

那时,我在线上跑车,总觉得日子很苦,很涩。即使行驶在雪山上也有在沙漠里跋涉那种干渴的感觉。

车轮碾出了一声声叹息:

女人啊,你在哪里?

我很喜欢在甘、青、宁、新地区传唱得很广的独特民歌“花儿”,它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和高原风韵。我们汽车团在格尔木扎营后不久的一天,我沿着格尔木河向昆仑山方向散步,听到一位回族歌者在漫“花儿”,悲悲切切,让我好不酸楚:

镢头挖了大黄根,

想你尕脑盖子疼,

帽子有哩戴不成。

镢头挖了菜子根,

想你眼睛珠子疼,

眼泪有了哭不成。

镢头挖了桦木根,

想你耳朵根子疼,

耳朵有了听不成。

镢头挖了石榴根,

想你脚底板子疼,

离开你了活不成。

……

这是一支想女人的歌。歌声是从黄土梁子那边传过来的,听得见漫“花儿”的声音,却瞭不见人。我能辨出那是一个老者,也许他唱了几十年情歌了。

也怪,后来我每次从这儿经过时都能听到这漫“花儿”的歌声,只是嗓音一次比一次苍老,悲凄!

高原上打光棍的男人,心里都长出荒草了!

再后来,“花儿”声断,我们就在那个地方看见了那座女兵坟……

关于那个女文工团员的故事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是后来的战友们讲给我听的。

那位女演员从京城出发随团去西藏边防演出,被高山反应挡在了昆仑山上,高山反应无情地袭击着体弱的她,使她连神儿都提不起了。当时的兵站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女人来住站,所以修盖的全是一个模式的可以住一个排的大房子。现在猛然间来了一个女病号,又不能及时送到西宁或兰州,只能临时给她收拾住处。

于是,在兵站那一排圆木帐房之外,便有了一顶单独存在的军用帐篷。女文工团员就在那里面休息。照顾她的只能是个入伍才一年的男卫生员。

昆仑兵站来了一个女文工团员的消息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青藏线上的角角落落。那晚,兵站聚集了五个汽车连队。谁也不去想她是因病来到了昆仑山的,大家只知道她是个会唱歌的女人。

军用帐篷的灯亮在了兵站每一个人的眼里。那晚没有人不朝它瞭望。

最先走近帐篷的是两个从甘肃天水入伍的汽车兵。他俩久久地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望着帐篷里的灯。他们没有走进帐篷的奢望,也没有要和女文工团员搭话的胆量,只是盼望着她能出来,看上一眼就满足了。要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女文工团员是啥模样啊!

想看一眼女文工团员的当然不止这两个天水兵了。住站的兵都像他们一样怀揣着这样一个羞涩的美好愿望。

于是,又围上了几个兵;又围上来了几个兵……

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谁也没有勇气近前一步。

帐篷外面的响动,自然惊动了里面的主人。女文工团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惴惴不安地开了帐篷门,想探个究竟。当她看到一群兵围她而站时,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不顾体虚、气喘,笑盈盈地走出来,说:

“欢迎大家到里面来坐。”

没有谁挪动脚步。

她再次诚恳邀请大家,仍然无人进去。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话:“我们想听你唱歌!”

唱歌?这使女文工团员有点为难,撇开她是舞蹈演员不会唱歌不说,只瞧瞧眼下她被高山反应折磨得六神不振的蔫乎样儿,能唱吗?她正犹豫着,这里又有几个兵同时起哄:

“我们要听你唱歌!”

面对这些坦率、朴实的兵们,她不能对他们说她不是歌唱演员,也不能把自己的病情讲出来。这些可爱的战士们一年间难得看到一次演出,有的甚至当了三四年兵也没有和文工团照过面。今晚,对于他们这个一点也不苛刻的要求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女文工团员这时好像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便张口唱起了歌儿……

这一夜,昆仑山上这个一向冷寂的兵站,变得热闹非凡。听歌人和唱歌人的交融达到了无与伦比的默契。女文工团员后来完全不像个严重的高山病患者了,随着兵们的欢呼掌声,她唱了一支又一支歌儿,而且越唱兴致越高,越唱越想唱。兵们把巴掌拍红了也不知疼。

歌者和听者都疯了。青藏线上何曾有过这样一个男女狂欢之夜?后来兵们看到女文工团员是强打起精神唱歌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帐篷……

这是绝对可以想象得到的结果:女文工团员的高山病急骤加重,唱完歌后,她就躺倒了,再没起来。

第二天,她长眠在了帐篷里。

对于她的死,没有人怀疑是高山反应所致。但是,汽车兵们却都有一种负罪感,是他们没节制地让她唱歌,使本来有病的她病情加重,催着她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她的坟就在昆仑山一个向阳的山坡上。最初,那坟很小,你如果不大注意,就很难看得到。后来,过路的汽车兵们都知道了女文工团员的故事,便每人都捧来一掬土添在她坟堆上,使它越来越大,渐渐地变成了一座小山了。

山坡上的女兵坟,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昭示。它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一个勇敢多情的女性打破了青藏高原沉寂而单调的生活;同时它也召唤那些有志气的血性女儿们,到世界屋脊上来创造多彩的生活。

女兵坟把太阳抬得很高,很高……

昆仑山的风雪一年四季狂吹着。今天吹走了远方的海市蜃楼,明天吹走了的还是海市蜃楼。

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只有茫茫的雪原……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藏地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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